和平饭店顶楼套房，晨曦微露。黄浦江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将外滩的繁华楼宇晕染得有些朦胧不清。宝总站在落地窗前，一夜未眠的他，眼中带着血丝，却毫无倦意。指尖的雪茄早已熄灭，冰冷的烟灰簌簌落下。他的内心，如同窗外的江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激荡着昨夜湖西厂废墟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那本滚烫的《劳动模范荣誉证书》的重量。
他没有立刻去找爷叔，而是独自消化着那份沉重。直到天色大亮，晨光驱散了江雾，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外滩，他才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里间。
爷叔已经起身，正坐在沙发上，就着一盏清茶，翻阅着一份最新的财经内参。晨光透过纱帘，柔和地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金丝眼镜上，显得平静而超然。
“爷叔。”宝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爷叔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纸张上，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宝总在爷叔对面的沙发坐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缓缓开口，将昨夜独自驱车前往湖西针织厂旧址的所见所闻，以及汪明珠请求拯救湖西针织厂，原原本本、不加任何修饰地告诉了爷叔。
他没有刻意渲染悲情，只是平静地描述：锈蚀的机器、荒芜的厂区、墙上斑驳的标语、抽屉里泛黄的荣誉证书和那些照片上曾经灿烂的笑脸……还有，他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共鸣与刺痛。
爷叔始终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的内参早已放下，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直到宝总说完，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爷叔才缓缓放下茶杯，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看向宝总：“侬……想救湖西厂？”
宝总迎上爷叔的目光，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复杂而坚定：“我……我不知道该不该救，或者……能不能救。但……我心里过不去。爷叔，侬教我。”
爷叔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紫檀木茶海前，动作舒缓而专注地开始烧水、温壶、取茶。他取出的不是寻常的龙井或碧螺春，而是一饼色泽深褐、油光发亮的陈年普洱。茶针撬开紧压的茶饼，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一股沉稳醇厚的陈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阿宝，”爷叔一边娴熟地洗茶、冲泡，一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苍老，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做事体，先要明因果。湖西厂今日之‘果’，非一日之‘因’。”
他将第一泡深红透亮的茶汤倒入公道杯，茶香愈发浓郁。
“其因一，在体制。昔日大锅饭，千多人的厂子，人浮于事，效率低下，技术更新慢，产品几十年不变，与市场脱节犹如天堑。此乃积重难返之因。”爷叔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历史事实。
“其因二，在改制。船大难掉头，改制本是求生之路。但过程简单粗暴，缺乏缓冲，更无周全安置。一纸买断，推向社会，看似甩了包袱，实则埋下祸根。此乃莽撞短视之因。”
他将公道杯中的茶汤分入两个小巧的白瓷品茗杯，一杯推到宝总面前。
“其因三，在人。范新华此人，有野心，无大才；有贪念，无担当。昔日鼓吹职工股，或有为厂之心，更多是为己之利。能力不足以驾驭风险，眼光不足以洞察未来。最终窟窿越捅越大，拖累全厂。此乃个人业障之因。”
爷叔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嗅了嗅茶香，目光深邃地看向宝总：“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今日湖西厂职工之苦，乃是这诸多‘因’汇聚而成之‘果’。非是无辜，实是……在劫难逃。”
宝总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爷叔的话，冰冷而残酷，却一针见血，将湖西厂的悲剧从单纯的情感悲悯，提升到了宏观体制、中观策略和微观人性的复杂层面。
“那……爷叔，”宝总沉吟道，“依侬看，这因果……救，还是不救？”
爷叔微微摇头，呷了一口茶汤，缓缓道：“救，是结善因。侬出手，或可缓解一时之苦，予人一线生机。此乃功德。但善因未必立得善果。侬投入巨资，可能泥牛入海，可能养出新的‘等靠要’，可能卷入无穷是非恩怨，甚至可能……坏了市场的规矩。代价几何，结果如何，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