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是祸?是生是死?这条路,通向的是重生,还是更深的深渊?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了。无论是父亲的病榻,还是海宁皮革厂那沉甸甸的招牌,都是他魏宏庆的……命。他避无可避,只能回去,硬着头皮……去扛。
绿皮火车带着满腹心事的魏宏庆,呼啸着驶向那个阔别已久、充满痛苦记忆也承载着他血脉责任的海宁。窗外天色渐暗,如同他晦暗不明的归途。
命运的转折点,正在前方悄然拉开序幕。
火车抵达海宁站时已是深夜。小城市的夜寂静得吓人,只有站台上昏黄的灯光和寥落的身影。
魏宏庆拖着简单的行李,独自走在空旷冷清的街道上,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按照继母电话里说的地址,他直接去了市人民医院。
住院部大楼森然矗立,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魏宏庆循着病房号找到重症监护病房外的家属等候区。那里或坐或靠着几个人,面色疲惫而焦虑。他一眼就看到了穿着丝绸睡衣、神色憔悴的继母,旁边是西装革履、正拿着手机低声说话的堂哥魏宏远,还有一个面熟的厂里老会计,以及几个愁眉苦脸的远房亲戚。
继母第一个看到他,立刻起身迎了上来,带着哭腔:“宏庆!侬总算回来了!”
“妈……”魏宏庆低声应道,目光越过继母,看向他那个一向衣冠楚楚的堂哥。
魏宏远也放下了电话,转过头,看到风尘仆仆、衣着普通的魏宏庆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审视,随即换上一副沉痛而关切的表情:“宏庆!侬总算到了!二叔他……唉!”
其余几人也围拢过来,目光复杂,有同情,有探究,更多是深深的忧虑和一丝怀疑。毕竟,魏宏庆在上海折腾垮了自己的小公司,欠了一屁股债还连累明珠公司的事,在海宁这个圈子早不是秘密。
他此刻的形象——皮肤黝黑粗糙,衣服陈旧,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能担起家族企业的样子。
“大伯娘,宏远哥,王会计……”魏宏庆艰难地叫了一圈人,感觉喉咙发干,“我爸……现在怎么样?”
“下午醒过一次,认得出人,就是话讲不清楚,半边身子不能动……”继母抹着眼泪,“医生讲要看后续恢复……但是……可能……好不了了……”
魏宏庆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厂子里呢?”他强作镇定地问。
一直没说话的老王会计重重叹了口气,从随身的旧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宏庆……侬自家看吧……厂子……要撑不下去了!”
魏宏庆接过文件夹,感觉那纸张重如千斤。他坐到冰凉的不锈钢椅子上,颤抖着手翻开。
触目惊心!
几份不同银行的贷款合同,金额巨大,好几笔都临近或已经逾期!
数十份供应商的催款单,堆叠如小山!他甚至还看到了几份上海供应商的名字!
一份最新审计的资产负债表——巨大的红字赤字!净资产竟然已经是负数?!
还有一份被标注了“重要”的法院文件——查封通知!厂里最重要的几台关键设备,因为无法偿还设备租赁公司的租金,已经被诉前保全,贴上了封条!生产线几近瘫痪!
魏宏远适时地在一旁沉重地补充:“宏庆,侬不在这些时候,我尽力周旋了。但是……窟窿实在太大了!银行那边天天催,口气越来越硬。供应商堵在厂门口要钱。工人已经三个月没发全工资了,要不是几个老师傅撑着,人心早就散了。还有那些封条……没有设备,拿什么开工?没有开工,拿什么赚钱还债?这就是个死循环啊!”
魏宏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握着文件夹的手指冰凉!他虽然知道自己捅的篓子不小,也预估厂里困难重重,但绝没想到已经到了濒临破产、资不抵债的绝境!
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他怎么扛?压死他也扛不住啊!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唯一的办法,只有……断臂求生。”魏宏远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趁现在还有一点商誉和部分没被查封的设备,找一家有实力的公司接盘。厂牌、客户资料、那些经典版型……还能值点钱。打包卖掉,还掉一部分最紧急的债务,把工人的工资结了,把……二叔的医药费保住。其他的……只能以后再说了。”
卖掉?卖掉父亲和爷爷两代人的心血?把“海宁皮革厂”这块招牌给贱卖了?!
魏宏庆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魏宏远。
“这是唯一的活路!”魏宏远迎着他震惊的目光,语气坚决,“再拖下去,资产会被银行和法院强行拍卖!那时候,我们不仅什么都没了,还会惹一堆官司!所有人都得跟着倒霉!侬真想看着厂子彻底烂掉?看着二叔死不瞑目?看着工人拿不到血汗钱跳脚骂娘?!”
“可那是……”魏宏庆的话堵在喉咙里。他突然觉得很冷,很无力。他能说什么?反对?他有能力拯救厂子吗?他兜里的钱,连医院一天的医药费都不够!
“宏远联系的哪家?”旁边的老会计突然问道,显然魏宏远已经跟他们私下沟通过了。
“苏州一家服装公司,金老板,很有实力,想做皮装线,对我们的渠道和工艺感兴趣。我跟伊初步接触过,他们出的价……虽然不高,但足够解决燃眉之急……”魏宏远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低着头的魏宏庆身上,“宏庆,侬是厂长继承人,最终的决定权,在侬手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魏宏庆身上,充满压力。
卖?还是不卖?
他敢不卖吗?他凭什么不卖?他有办法拿出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来填这个天坑吗?他没有!一分都没有!他甚至在上海还欠着宝总那个天文数字!他此刻所有的钱,就是芳妹塞给他的那个薄薄的信封……
巨大的绝望几乎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冷峻、带着上海口音的男声突兀地在安静的走廊响起:
“请问,谁是魏宏庆先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笔挺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夹着黑色公文包的律师模样男人走了过来。他气质冷硬,目光锐利,直接锁定了还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魏宏庆。
“我是。”魏宏庆下意识地站起来,心中警铃大作。
律师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公式化地递给他:“魏先生,我是受上海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宝总公司招牌在债务文件上的正式名称)委托的律师。关于您在上海期间与本公司产生的债务问题,基于您目前可能的资产变动情况(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魏宏远),我司正式向您发出律师函,要求您在二十四个小时内,与我司取得联系,明确债务清偿意向及方案。否则,我司将不排除采取一切必要法律手段进行追索。”
律师的声音不高,但在落针可闻的走廊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海宁的亲戚们哗然!继母脸色惨白!老会计唉声叹气!魏宏远则猛地眯起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深沉的算计!
债务!
宝总!上海的巨债!终究如附骨之疽,追来了!在这个最要命的时刻!
魏宏庆如坠冰窖!他感觉被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刺穿。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份薄薄的律师函,那纸张像烙铁一样烫手。他知道,这是宝总的警告!宝总绝对已经知道了他父亲的病危和他回海宁的消息!这是要将他彻底按死!掐灭他任何可能借助家族企业逃避债务的念头!甚至连“卖厂抵债”这条路都要堵死——卖厂的钱只怕连上海债务的零头都不够!
完了。全完了。
父亲的病危通知书,厂子的濒死报告,宝总追魂夺命的律师函……三座大山轰然压下!
他踉跄一步,差点没站稳。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了颜色。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是冰冷的绝望。
他这条刚刚从上海滩的泥泞里挣扎着爬出来的命,似乎……就要在故土冰冷的地狱里,彻底埋葬了。
就在魏宏庆万念俱灰,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之际,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长廊的另一端。
不是医生,不是护士。
而是——李李!
至真园的老板娘,宝总密友圈核心人物,那个风华绝代、背景神秘、曾让上海滩无数老板为之倾心的女人!
她穿着剪裁极佳的月白色真丝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羊绒披肩,乌黑的发髻一丝不乱,面容平静而冷淡,仿佛不属于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和愁苦喧嚣的凡尘之地。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壮硕男子,像是保镖。
她的出现,如同在浑浊的泥水中投入了一颗璀璨却寒意逼人的钻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海宁的亲戚们愕然地看着这个气场强大、美得不近人情的女人,惊疑不定。继母和魏宏远更是满脸震惊——这个女人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李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在人群中微微一扫,便锁定了那个失魂落魄、手里死死攥着律师函,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此刻也如同毒蛇)的魏宏庆身上。她的脚步平稳而坚定,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压迫感十足的声响,一步步向着他走来。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
律师也停下了对魏宏庆后续的“法律风险提示”,皱着眉看向李李,显然认出了她,眼神惊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谨。
“魏老板,”李李在魏宏庆面前一步远处站定,声音清冷如玉,没有一丝多余的寒暄,直接道出了让人心魂俱颤的台词,“听说侬想卖了海宁皮革厂?”
魏宏庆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美得令人屏息却又冷得如同冰山的脸。他的心脏被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她……她怎么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宝总派来的?
李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仿佛能洞穿他混乱的思绪和隐藏的不甘。
“宝总让我带句话给侬,”李李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没有丝毫温度,更像是一句宣告死刑前的怜悯:
“债是债。厂是厂。做人……不可以把命根子,当债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