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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归途未卜父子情(1 / 2)

“玲子家宴”的外卖生意在魏宏庆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中,如同一株扎根于市井缝隙里的野草,顽强而蓬勃地生长起来。三十份、五十份,很快,限量供应的七十份也变得一票难求。

每天中午,芳妹接电话接到手软,只能不断道歉:“对不起,侬了,今天满额了!明天赶早!”思南路周边几栋写字楼的白领们,似乎已经将“玲子家宴”的外卖视为一种略带奢侈却又值得期待的生活品质——那是快餐盒饭无法比拟的“落胃”家常味儿。

魏宏庆彻底成了“外卖天王”。他依旧穿着最普通的工装,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但那背影,却透着股风吹不倒、雨打不趴的韧劲儿。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手臂结实了不少,昔日养尊处优的虚胖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精瘦干练。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专注、热忱、负责,甚至带着一种将玲子家宴招牌亲手捧到客人面前时的虔诚。

这份虔诚,为他赢得了口碑,也赢得了芳妹和菱红发自内心的认同。

玲子冷眼旁观,内心那点收留之初的疑虑渐渐消散,看着这个几乎脱胎换骨的魏宏庆,偶尔也会在无人注意时,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一点。

生活看似正朝着一条踏实的轨道前进。魏宏庆小心翼翼地攒着玲子姐发的工钱和很少的一点配送“小费”,一笔一笔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那上面,宝总那笔天文数字的债务依然如同高山般压在首页。但他不再绝望,心里盘算着:外卖生意再稳定些,也许……也许可以跟玲子姐商量,再开辟点别的赚钱路子?帮工、跑腿……总能找到出力的地方!只要人在上海,守着玲子家宴,总能一点一点抠,总有还清的那天!这是他卑微却坚实的指望。

然而,命运总喜欢在看似风平浪静时,投下一颗沉重的石子。

这天午后,雨后的闷热尚未完全散去,“玲子家宴”刚结束午市高峰的兵荒马乱。魏宏庆刚满头大汗地送完最后几份加急单,自行车停在院门口,正跟芳妹对账,清点着钢镚儿和皱巴巴的零钱。小院里的桂花树被雨水冲洗得青翠欲滴,蝉鸣聒噪。

“魏宏庆!电话!找侬的!”菱红从客堂间探出头,大声吆喝,脸上表情有些古怪,“是……是侬老家打来的!”

老家?海宁?

魏宏庆心里咯噔一下。他跟家里,特别是那个一直嫌他没本事的老爹,关系冷淡得很。自从狼狈逃离海宁躲来上海,他就几乎断了音讯。老家突然打电话来?他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零钱,几步冲进客堂间。那部红色的电话听筒放在桌上。芳妹和菱红都默契地退了出去,给他留出空间,但眼神都带着关切和好奇。

魏宏庆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喂?我魏宏庆。哪位?”

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带着浓重海宁口音、焦急慌乱的女声,是他继母的声音:“宏庆!宏庆啊!是侬伐?侬……侬快回来!快回来一趟啊!侬爸爸……侬爸爸不行了!”

魏宏庆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妈……妈,侬讲清爽!爸……我爸怎么了?”

“脑溢血啊!两天前的事情了!送到医院抢救……人是救回来了……但是……但是医生说很严重,半边身子不能动,以后……以后只怕……”继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厂子……厂子里都乱了套了!侬……侬爸一直念叨侬!口齿不清地喊侬名字……侬是伊唯一的儿子啊!宏庆!回来接伊班吧!厂子不能倒啊!阿拉屋里全靠这爿厂了!”

脑溢血……瘫了……接厂……唯一的儿子……接班……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铁钉,一根根凿进魏宏庆的耳朵,刺进他刚刚垒起一丝希望的心房。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捏紧了听筒,指关节泛白。

唯一?呵,他是唯一的儿子,却也是父亲眼里最没用的儿子!他卷跑了厂里最后一批流动资金的“丰功伟绩”,恐怕是这次父亲病倒的导火索吧?厂子乱了?那还用说?债主怕是要踏破门槛了!接厂?拿什么接?拿他从玲子家宴抠出来的那点零花钱?拿他现在这个“外卖天王”的虚名?父亲躺在病床上还在念叨他?是恨铁不成钢?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巨大的震惊和猝不及防的复杂情绪,让他一时说不出话。电话那头继母还在哽咽着催促:“宏庆!侬听见伐?买最快的火车票回来!侬爸撑不了多久了!厂子里那些老臣子都在等你……等侬拿主意呢!侬堂哥宏远这几天都忙前忙后,但……总归隔一层啊!”

堂哥魏宏远?那个一向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堂哥?

魏宏庆心里更沉了几分。他太了解他那个堂哥了。父亲倒下,宏远会甘心等着他这个“败家子”回去主持大局?怕不是早已开始布局了吧?

“妈……”魏宏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知道了。我……尽快想办法回来。”

他挂了电话,呆呆地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带着说不出的沉重与茫然。客堂间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窗外聒噪的蝉鸣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接厂?父亲病危……

回去,意味着直面自己捅下的最大窟窿——家族的根基,海宁皮革厂!意味着要扛起他根本扛不起的重担!意味着可能陷入无穷无尽的债务泥潭和家族纷争!父亲还能活多久?厂子还能撑多久?堂哥虎视眈眈……他回去,能做什么?重操旧业?他有那个能力吗?他的名声早就臭了!客户和银行还会认他吗?

更重要的是……回去,就意味着要放弃现在的一切,放弃玲子家宴这个让他感到踏实安稳的港湾,放弃他刚刚找到的、虽然卑微却干净的“外卖天王”身份!放弃这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点自我救赎的可能!放弃……偿还宝总那笔债务的……渺小希望,他在这里,至少还能靠力气慢慢挣点钱……

可那是他爸啊!是生他养他,哪怕恨铁不成钢也给他魏家独子身份的父亲啊!那爿厂,是爷爷和父亲两代人的心血!父亲病床前的呼唤,像一个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回?还是不回?

留下来?还是走?

这两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疯狂厮杀,几乎要将他的脑袋撕裂。

“魏老板?侬……侬没事吧?”芳妹的声音带着担忧从门口传来。她和菱红都看到了魏宏庆失魂落魄的样子,电话的内容也猜到了七八分。

菱红也难得没有骂人,皱着眉:“伊拉爷……病得很重?”

魏宏庆像是被惊醒,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她们关切的脸庞,又看了看厨房门口,不知何时倚门而立的玲子。玲子的眼神平静依旧,看不出波澜,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洞悉力。

“我爸……脑溢血,瘫了。”魏宏庆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无力感,“厂子……乱套了。要我……回去……接厂。”

简单几句话,道尽了他此刻面临的天大难题。

芳妹“啊”了一声,面露同情:“这……这……”

菱红瞪大眼睛,脱口而出:“接厂?侬?!回去?!那侬欠宝总的钞票呢?还勿还啦?侬刚有了点人样……”

“菱红!”芳妹赶紧扯了一下菱红。

菱红也意识到话重了,但梗着脖子:“我讲错啦?回去接那个烂摊子?侬有这本事伐?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连伊自家都要搭进去!还不如在上海……”

“菱红,侬去把水池里的碗洗了。”玲子淡淡地开口,打断了菱红。

菱红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瞪了魏宏庆一眼,转身进了厨房,摔盆打碗的声音响了起来。

玲子走到魏宏庆面前,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脸:“宏庆,想好没有?”

魏宏庆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挣扎、痛苦和茫然:“玲子姐……我……我不知道……那是……我爸……厂子是伊的命根子……”

“那是侬爸的命根子。”玲子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不是侬的。侬的命根子在哪里,侬自家想清楚。”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魏宏庆的眼睛:“债,是债。情,是情。路,是路。混在一道,就会迷路。侬回去,是还情?还是还债?还是……想重新去做一个风光的小老板?”

玲子的话像针一样,刺破了魏宏庆混乱的思绪。他有些愕然地看着玲子。

风光的小老板?他现在怎么还敢想那个身份!他只觉得恐惧和负重!玲子点出了他的潜意识:他内心深处,也许竟因为父亲倒下、家族需要他而隐隐产生了一丝病态的、可悲的、被需要的感觉?甚至……一丝逃避上海债务的侥幸,回去接了厂,宝总的债拖一拖?

“还清债务是侬的责任。对宝总,也是侬自家重新做人的底线。”玲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照顾父亲是人伦天性。这两桩事,未必一定要混在一道做。侬自家拎拎清爽。但,回去,不是坏事。逃了一辈子,总要面对的。”

玲子没有替他做决定,只是让他自己“拎拎清爽”。这比直接劝他回去或留下,更让他心乱如麻,也更有力量。

留下?继续躲在这里送外卖?父亲病危不归,是为不孝!家族动荡旁观,是为不义!

回去?毫无准备,面对泥潭深渊?而且,宝总那里……他如何交代?

“玲子姐……”魏宏庆喉咙发紧,“我……我想先回去一趟……看看我爸……也看看厂里的情况……”

玲子点点头:“人之常情。应该回去一趟。”

“可是……宝总那里……”魏宏庆艰难地开口,“万一……万一宝总以为我……我想跑……”

“宝总那边,等侬回来,侬自家去讲。”玲子眼神平静,语气却带着强大的支撑力,“侬在玲子家宴一天,侬的债,侬的人情,玲子姐……替侬担一点。放心去。”

一句“侬的债,侬的人情,玲子姐替侬担一点”,让魏宏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鼻子猛地一酸。他知道玲子姐的“担一点”意味着什么。那是她豁达的信誉,是她不言自明的庇护!

“玲子姐……我……”他哽咽着,深深鞠了一躬,“我一定会回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回来!欠宝总的钱……我一定还!欠侬们的恩情……我也一定还!”

玲子微微侧身,没有受他这一躬:“去收拾收拾。路上当心点。钱够伐?”她示意芳妹。

芳妹立刻心领神会,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装钱的信封:“魏老板,拿着!出门在外,总要有点钱傍身!玲子姐给你预支了一个月的工钱!”

魏宏庆看着那个信封,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滚落下来。他颤抖着手接过,紧紧地攥在手心:“玲子姐,芳妹,菱红姐……谢谢!谢谢侬们!”

厨房里摔盆打碗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菱红靠在厨房门框上,双手抱胸,看着魏宏庆泪流满面的样子,扭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赤佬……早点滚回来干活……”声音不大,却少了几分刻薄。

魏宏庆不敢再耽搁,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揣着那笔沉甸甸的“预支工钱”,在玲子、芳妹复杂而关切的目光中,在菱红故作不屑的注视下,推着他的二手自行车,踏上了回海宁的旅程。

买不起卧铺,只买到了最快的硬座绿皮车。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冗长的声响。窗外是飞速掠过的江南田野,绿意盎然,却映不进他愁云密布的心。

父亲怎么样了?厂子到底烂到了什么地步?堂哥宏远究竟在盘算什么?债主是不是已经堵在了医院或者厂门口?回去之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父亲垂死的嘱托和责备?还是冰冷的债务文件和族人的白眼?抑或……根本就是个无法解开的死局?

他又该如何向宝总交代?

种种思绪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啃噬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些许安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记着债务的小本子,又想起玲子姐那句“侬的债,侬的人情,玲子姐替侬担一点”,心中才稍稍找到一丝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