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路的觥筹交错与夜东京的宁静家常,如同两条并行的溪流,滋养着宝总在上海滩日益复杂的根系。爷叔的商道法则在实战中淬炼,和平饭店的套房成了他俯瞰全局的了望塔,而夜东京那碗温热的菜泡饭,则是他洗去浮华、安放疲惫的港湾。然而,宝总的野心远不止于在餐饮江湖中周旋。爷叔那句“上海滩的钞票,就像江里的水”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深知,要真正扎下根基,跻身时代浪潮的顶端,必须涉足更具分量的领域——外贸。这不仅是巨额利润的源泉,更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目标明确:外滩27号,那栋矗立在黄浦江畔、象征着计划经济时代外贸垄断地位的灰色花岗岩大楼——中国纺织品进出口公司上海分公司(简称“27号”)。这里是无数梦想着出口创汇、打通国际市场渠道的商人心中的圣地,也是壁垒森严、关系盘根错节的权力堡垒。
在爷叔的指点下(爷叔虽不直接出面,但人脉深广,早已为宝总铺陈了初步接触的引子),宝总以新成立的“宝隆贸易公司”总经理身份,第一次踏入了27号的大门。大楼内部带着一种计划经济时代特有的肃穆与迟滞感。高挑的天花板,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深色木门,门牌上写着“计划科”、“配额科”、“储运科”等字样。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官僚气息与陈旧感的味道。穿着灰色或藏蓝色中山装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表情大多严肃刻板,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外来者的疏离。
宝总穿着培罗蒙的定制西装,皮鞋锃亮,尽力维持着“宝总”的派头,但在这栋沉淀了数十年体制威严的大楼里,他依旧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按照预约,准备前往三楼配额科拜访一位姓金的科长。路过二楼茶水间门口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哽咽的抽泣声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传了出来。
宝总脚步微顿。透过玻璃,他看到一个穿着当时算是时髦的浅驼色女士小西装的年轻姑娘,正背对着门,蹲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还有几张被揉皱的纸巾。正是他之前在银行门口有过一面之缘、那个胸前别着27号徽章、慌乱中掉落文件的汪明珠——汪小姐。
此刻的她,全然没有了银行门口初见时那份办公室白领的矜持,显得无助又狼狈。宝总犹豫了一下,推开了茶水间的门。
“汪小姐?”宝总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试探。
汪明珠猛地一惊,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脸,转过身来。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看到宝总时,先是愕然,随即认出是银行门口那个帮她捡文件的“好心人”,脸上瞬间涌起混杂着尴尬、委屈和一丝警惕的复杂表情。
“你……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宝总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她脚边散落的几张邮票上。那些邮票品相极好,其中一张印着梅兰芳舞台形象的“纪94”小型张尤为显眼。他心中了然,能让一个姑娘在单位茶水间急哭的,多半是工作上的重大失误。
“邮票丢了?”宝总蹲下身,动作自然地开始帮她捡拾地上的邮票,动作娴熟而仔细,仿佛在对待珍宝。
汪明珠愣了一下,看着这个穿着体面、气质不凡的男人蹲在地上帮她捡邮票,一时间忘了反应。宝总捡起那张梅兰芳小型张,对着灯光看了看齿孔和背胶,又拿起另一张“特57黄山风景”,轻轻抚平边角的折痕,动作专业得让汪明珠瞪大了眼睛。
“这张梅兰芳小型张,品相不错,齿孔完整,背胶均匀,现在市面上一张能值好几十块。”宝总一边整理,一边用低沉平缓的声音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抚她,“黄山这套也好,新票全品的话,一套也能值个十几块。邮票这东西,品相就是命。稍微折个角,蹭点灰,价值就大打折扣了。”
汪明珠完全懵了。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大老板的男人,竟然懂邮票?还懂这么多?而且他蹲在地上,语气平和,没有半点轻视或责备的意思,反而让她慌乱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些。
“这……这是我师傅金科长珍藏的邮票!她今天让我帮他整理邮册,我不小心把这一页掉地上了……有几张好像找不到了……她……她要是知道了……”汪明珠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恐惧和内疚。金花,金科长是27号有名的集邮迷,也是出了名的严厉,这些邮票是她的心头肉。
“别急,再仔细找找。”宝总依旧蹲着,目光锐利地扫过茶水间的角落,“邮票轻,容易飘到缝隙里。看看桌子底下,垃圾桶旁边……”
在他的提醒下,汪明珠也蹲下来仔细寻找。果然,在茶水柜的缝隙里,又找到了两张邮票。宝总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他随身带着,爷叔教导的,细节见真章)夹出来,递给她。
“齐了?”宝总问。
汪明珠仔细核对了一下邮册,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这次是如释重负的激动:“齐了!齐了!一张没少!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她看着宝总,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下次小心点。”宝总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依旧平淡,“集邮是雅事,但也得细心。金科长爱邮如命,能理解。”
“嗯!嗯!”汪明珠用力点头,看着宝总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敬佩,“你……你怎么懂这么多邮票啊?”
宝总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是说:“快去把邮册还给金科长吧,别让她等急了。”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茶水间,留下汪明珠一个人捧着失而复得的邮册,心潮起伏。
这次意外的“邮票救援”,让汪明珠对这位神秘的“宝总”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不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看她笑话,反而蹲下身帮她解围,还展现出渊博的集邮知识(虽然宝总只是略懂皮毛,但在汪明珠眼中已是专家)。那份沉稳、细致和关键时刻的援手,在她心中悄然种下了一颗信任的种子。
几天后,宝总再次来到27号,正式拜访配额科的金科长。她看上去四十岁出头,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金丝边眼镜后是一双锐利、冷静,仿佛能瞬间穿透任何表象直达本质的眼睛。她的脸部线条清晰而略显紧绷,没有过多的表情,薄唇紧抿,带着长期处于权力岗位所养成的、近乎刻板的严肃和审视。她整个人就像这间办公室的具象化——高效、秩序、不轻易通融,是计划经济时代遗留下的、在改革开放浪潮中依旧巍然不动的某种规则的扞卫者。她对宝总这种“新冒出来的个体户”带着天然的审视和不信任。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金科长打着官腔,对宝总提出的合作意向不置可否,话题总绕不开资质、配额、风险等老生常谈的问题。
就在气氛有些僵持时,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汪明珠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走了进来。她恭敬地将茶杯放在金科长面前,又给宝总也添了一杯水。放下水杯时,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宝总,然后转向金科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道:“科长,刚才计划科那边打电话来,说下个月广交会的样品清单催得急,问我们这边重点客户的意向单什么时候能汇总过去?”
金科长眉头微皱,显然这事也让他头疼。汪明珠又看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对了,科长,宝总他们公司上次送来的那批棉布小样,我看了下,质量和克重都挺不错的,颜色也正,比我们之前合作的那家国营厂的样品还要好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