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吃着,一口接一口,速度不快,却异常专注。窗外的梧桐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店里只有葛老师偶尔翻书的轻响和玲子在吧台后清洗碗碟的细微水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宁静包裹着他。
吃完最后一口,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宝总放下勺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抬头看向玲子,眼神里带着一丝真诚的感激和惊奇:“很好吃。谢谢。”
玲子正在擦拭吧台,闻言抬头,对他笑了笑,灯光映着她的侧脸,温润柔和:“合胃口就好。还要点别的吗?”
“不用了。”宝总摇摇头,掏出钱包,“多少钱?”
“五块钱。”玲子报了个极其公道的价格。
宝总付了钱,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永康里安静的夜色,感受着这间小店独特的氛围。这里没有黄河路的觥觎与算计,只有一种平淡真实的安稳。他忽然觉得,这碗五块钱的菜泡饭,比黄河路上几千块一桌的鲍参翅肚,更能抚慰人心。
从那天起,宝总成了夜东京的常客。他不再总是去黄河路那些大酒楼应酬,更多时候,他会让陶陶把车开到永康里,独自走进这间小小的“夜东京”。有时是忙碌一天后的深夜,有时是午后偷闲的片刻。他不再点那些花哨的东西,每次来,几乎都是一碗玲子做的菜泡饭,配一碟小菜,有时加一壶温热的清酒。
葛老师和菱红也渐渐习惯了这位气度不凡却偏爱家常饭的“宝总”。葛老师有时会和他聊聊字画,说说旧上海的掌故;菱红则会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自己淘货的趣事,或者抱怨一下生意难做。宝总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几句,脸上带着一种在黄河路难得一见的松弛。
玲子话不多,总是安静地忙碌着。她心思细腻,观察力敏锐。她很快发现,这位出手阔绰、住在和平饭店的宝总,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风光。他眉宇间时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孤独。他喜欢吃她做的菜泡饭,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味道,更是在寻找一种久违的、属于“阿宝”而非“宝总”的踏实感。
一次,宝总来吃饭,恰逢他刚处理完一件棘手的人情往来,心情有些烦躁。玲子默默给他多加了一小碟自己做的糖醋小排,放在菜泡饭旁边,什么也没说。宝总看着那碟色泽诱人的小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玲子的心意。他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酸甜适口,肉质酥软,烦闷的心情竟真的舒缓了不少。
还有一次,宝总来得晚,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玲子在吧台后算账,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了点麻烦。宝总吃完,起身付钱时,随口问了一句:“玲子小姐,有难处?”
玲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原来是她之前在日本打工认识的一个朋友,家里急用钱,向她借了一笔,说好三个月还,现在半年了还没动静,她不好意思催,但自己小店刚起步,资金也紧张。
宝总听完,没多说什么,只是从钱包里数出几张百元大钞,放在吧台上:“这点钱你先拿着周转,不急。” 说完,不等玲子拒绝,便转身离开了。
玲子拿着那叠钱,看着宝总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不是贪图钱财的人,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让她感受到了宝总冷漠外表下的另一面。
渐渐地,一种超越店主与食客的信任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宝总发现,玲子不仅菜做得好,心思也极其缜密,人情练达。她虽然话不多,但看人看事很通透,处理事情也很有分寸。夜东京这个小小的空间,成了他在繁华喧嚣的上海滩中,一个可以卸下“宝总”面具、短暂做回“阿宝”的避风港。
而玲子也发现,宝总虽然身处名利场中心,但骨子里并非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他有自己的底线,也重情义。他信任她,愿意在她面前流露真实的一面。
于是,一个更重要的角色,在不知不觉中落在了玲子肩上。
一次,宝总在夜东京吃饭时,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似乎是某个需要打点的关系户,暗示着某种“心意”。宝总眉头微蹙,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显得有些烦躁。他并不喜欢这种赤裸裸的利益输送,但又深知这是黄河路乃至整个上海滩的生存法则之一。
玲子默默给他续了杯热茶,轻声说:“宝总,有些事,侬不方便出面,或者觉得烦心,不妨交给我试试?我在日本打工时,也帮老板处理过一些杂事。”
宝总抬眼看向玲子,她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沉吟片刻,从随身带的皮夹里抽出一叠钱,推到玲子面前:“玲子小姐,这是五千块。下礼拜三,工商局王科长的母亲过七十大寿。老人家喜欢听评弹,你帮我选份合适的寿礼送过去,就说是……一个晚辈的心意。地址我写给你。”
他没有说“宝总”,而是用了“一个晚辈”。这份心思,玲子瞬间领会。她点点头,没有多问,默默收下了钱和地址:“放心,我会办妥。”
几天后,玲子果然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她没选那些俗气的金器玉器,而是托人从苏州请了一位口碑极好的老评弹艺人,在寿宴上唱了两段老人最爱听的《珍珠塔》选段。礼物不贵重,却送到了老人心坎上,既体面又避开了直接送钱的尴尬。王科长事后特意给宝总打了电话,言语间满是感谢和亲近。
这件事让宝总对玲子刮目相看。她不仅心思细腻,更懂得如何用最恰当的方式处理最微妙的人情世故。这份能力,在复杂的上海滩,尤为珍贵。
从此,夜东京在宝总心中,不再仅仅是一个吃饭的地方。它成了他一个隐秘的“后方据点”,一个可以存放信任、处理那些他不愿或不便亲自出面的人情账的地方。玲子,则成了他最信任的“账房先生”和“人情管家”。
葛老师依旧每晚来看书,菱红依旧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她的生意经。小小的夜东京,灯火依旧阑珊,却悄然成为了宝总这条在黄浦江惊涛骇浪中行驶的大船,一个温暖而坚实的避风锚地。在这里,他不必是高高在上的“宝总”,可以只是那个喜欢吃一碗热腾腾菜泡饭的阿宝。而玲子,用她的安静、细致和一碗碗朴素的饭菜,在宝总金碧辉煌的世界里,筑起了一方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真实角落。这方角落,在未来的风浪中,将显得愈发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