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念月听完,眉头紧锁:“黄河之事,关乎沿岸百万民生,岂能延后?朕看过了,工部新制的水力纺纱机,已送往江宁试用。不若,将江宁织造府今年预备上缴的税银,提前支用,先行拨给河工总督,以解燃眉之急。”
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提议,既解决了钱的问题,又没有增加国库的负担。几位支持改革的官员正要出列附议。
御史周正却抢先一步站了出来,他没有反驳,反而躬身一拜,声音里充满了“恳切”的忧思:“陛下圣明,此法甚好!只是……此事体大,不知陛下可曾与太后娘娘商议过?太后娘娘深谋远虑,若能得她首肯,此事推行起来,必能万无一失。”
这话听上去滴水不漏,处处透着对太后和皇帝的尊敬。
可金銮殿上,所有官员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周正这哪里是尊敬,分明是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醒所有人——皇帝的决定,还需要太后点头才算数。他这是在用最“忠诚”的姿态,将那盆“太后干政”的脏水,又往苏浅月身上泼了一遍。
赵念月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倏然收紧。他能感觉到,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看戏,有审视。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听不出喜怒:“朕为天子,临朝断事,乃是分内之责。此事,不必再议。户部即刻拟旨,交由内阁。”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
周正低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缓缓退了回去。
这一局,他看似被皇帝驳斥,实则已经赢了。那颗怀疑与芥蒂的种子,他已经亲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种在了皇帝的心里。
散朝后,赵念月没有立刻回御书房,而是一个人登上了皇城最高的观星台。
他站在高处,俯瞰着整座紫禁城,看着那条通往坤宁宫的宫道。曾几何时,那条路是他觉得最安心、最踏实的路。可现在,他再看那条路,却觉得有些刺眼。
他知道母亲是为了他好,是为了大雍好。他信任母亲,胜过信任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可是,他也是皇帝。他不想活在母亲的羽翼之下,不想在史官的笔下,成为一个被母亲操控的“傀儡皇帝”。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两只手,在撕扯着他的内心。
他站了很久,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晚上,苏浅月带着亲手炖的莲子羹,来到御书房。这是他们母子间的习惯,无论多晚,苏浅月都会过来看看他。
“还在为早朝的事烦心?”苏浅月将莲子羹放到他手边,语气如常。
“没有。”赵念月摇摇头,拿起一碗,却没有喝,只是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母后,关于江南盐运使的人选,朕想了许久,觉得吏部侍郎张谦,为人方正,或可胜任。”
苏浅月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奏疏看了看:“张谦为人确实正直,但性子过柔,缺少变通。江南盐务,盘根错节,牵扯太多地方世家的利益,派他去,怕是镇不住场面。我倒觉得,新任御史冯渊,从底层做起,熟悉地方弊病,手段又足够强硬,或许更为合适。”
这本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政务讨论。苏浅月提出的观点,也完全是出于公心,甚至比赵念月的考量更为周全。
若是放在以前,赵念月会立刻点头,与母亲深入探讨冯渊的可行性。
可今天,他听完后,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苏浅月手指点过的那两个字——“冯渊”上。
冯渊,是母亲从凉州寻回的人。冯渊,也是在金銮殿上,舌战群儒,为母亲的改革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这些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凝滞。
许久,赵念月才抬起头,他避开了苏浅月的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母后的意思,儿臣明白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不过此事重大,容朕……再独自斟酌一二。”
“独自”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根针,轻轻地,扎在了苏浅月的心上。
她看着儿子那略显僵硬的侧脸,看着他紧握着汤匙,却一口未动的莲子羹,心中一片了然。
安平侯那杯无声无息的毒酒,终究还是……泼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