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侯说得好一个‘天道纲常’。”苏浅月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本宫这里有几份数据,想请安平侯和诸位大人听一听。”
她示意青禾。青禾上前一步,展开一卷长长的卷宗,朗声念道:“雍启二十年至三十年,十年间,大雍因官员不识农时、不懂地情,胡乱指挥,致使地方歉收、绝收的案例,共计一百三十七起。其中,雍启二十五年,青州刺史强令百姓改种双季稻,致使地力耗尽,次年颗粒无收,饥民倒毙三万余人。该刺史,乃是当年科举的状元,做得一手锦绣文章。”
“再者,此次皇家学院‘农桑实务’推行一月。据农庄管事记录,参与劳作的八十二名学子中,起初能分清五谷者,不足十人。一月后,八十二人皆能辨识常见农作物,并能独立完成收割。其中,三十五名学子提交的关于‘农税改革’的策论,较之以往,言之有物者,十之有八。而此前,此类策论,多为空谈。”
青禾念完,退回苏浅月身后。
苏浅月目光扫过脸色开始变化的安平侯,淡淡道:“本宫不懂什么‘天道纲常’。本宫只知道,一个连五谷都分不清的官员,他笔下的‘民生’二字,是空的。他所谓的‘爱民如子’,是假的。他连百姓的饭碗从何而来都不知道,又如何能端稳这江山社稷的饭碗?”
一番话,没有一句经文典故,只有冰冷而真实的数据。安平侯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
御史周正见状,立刻出列,转换话题,直指第二点:“太后娘娘!数据或可商榷,但纲常不可动摇!让忠勇军林副将一介女流,教导皇子兵法,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兵者,凶器也,杀伐之事,岂容女子染指?此乃以阴犯阳,牝鸡司晨,若传扬出去,岂不令四夷笑我大雍无人?”
“周御史说得对,兵者,凶器也。”苏浅月点点头,似乎很认同他的话,随即话锋一转,“那本宫倒要请教周御史,前朝末年,北狄叩关,满朝文臣武将,或降或逃,是谁率领三千娘子军,死守雁门关,为先帝南迁争取了整整七日?是写得出锦绣文章的你,还是你口中‘不可染指兵事’的女子?”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本宫再问你,就在不久前,盐州崔家私下培育禁药‘血菩提’,此药能使士兵短时战力倍增,而后暴毙,化为脓水,不留痕迹。若非安禾公主精通毒理,从一桩看似寻常的病症中窥破端倪,待这支鬼兵成型,饮马京城之时,周御史是打算用你这身御史官袍,去挡敌人的屠刀吗?”
“血菩提”三字一出,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此事乃是绝密,除了少数核心大臣,无人知晓。如今被苏浅月当众点破,其震撼力不亚于平地惊雷。
周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冷汗涔涔而下。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后会用这等军国机密,来反驳他一句“牝鸡司晨”。
这哪里是辩论,这分明是降维打击!
苏浅月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目光落在了最后,也是他们认为最有把握的议题上。
“至于女子入学,与皇子同堂……”她环视着那些面露不屑的保守派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本宫知道,在诸位大人眼中,女子无才便是德,红袖添香,相夫教子,方是正途。”
“但本宫还是要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她对青禾使了个眼色。青禾再次上前,这次手中捧着的,不是卷宗,而是一个托盘,上面盖着黄绸。
黄绸揭开,里面竟是一排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齿轮、轴承,以及一些奇特的金属构件。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无人识得此物。
苏浅月缓缓开口:“此物,名为‘水力纺纱机’。由雍华女学工巧科的学生林晚,耗时三月,设计而成。其纺纱效率,是人力的二十倍。若能推行,大雍布匹之产量,十年之内,可翻十倍。届时,我大雍将士,人人皆可有新衣御寒;我大雍百姓,再无衣不蔽体之忧。国库之税收,亦将因此大增。”
她顿了顿,拿起其中一个最精巧的齿轮,对着光,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设计此物之人,是个女子。一个你们眼中,只配在深闺绣花的女子。”
“现在,请诸位大人告诉本宫。当一个女子,能为国家创造出如此巨大的财富,能为江山社gè带来如此深远的裨益时,仅仅因为她的性别,我们就要将她关在学堂之外,让她一身才华,尽付东流吗?”
“这,就是你们所坚守的,圣贤之道吗?!”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如洪钟大吕,重重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金銮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安平侯看着那闪着金属光泽的齿轮,只觉得无比刺眼。他所有的引经据典,所有的纲常伦理,在这台能让布匹产量翻十倍的机器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赵念月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那些或震惊、或羞愧、或若有所思的臣子,看着安平侯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他站起身,朗声道:“国策大辩,至此结束。朕以为,孰是孰非,已有公论。皇家学院改革,势在必行!即日起,新设课程,全面推行。雍华女学优秀学子入学皇家学院一事,交由礼部与国子监共同操办,半月之内,朕要看到成效!”
少年天子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上,再无半分迟疑。
安平侯缓缓地转过身,佝偻着背,向殿外走去。他没有再看苏浅月一眼,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是愤怒还是屈辱。只是在跨出殿门的那一刻,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阴冷的寒光。
辩论,是读书人的把戏。
既然这位太后不守读书人的规矩,那或许,他也该换一种,不是读书人的玩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