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那一声声“以社稷为重”,如惊涛拍岸,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穿透门窗,灌入坤宁宫偏殿。
林晓握着笔的手一紧,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个黑点。张妈的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又想跪下。钱三娘那双见惯了风浪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凝重。
唯有苏浅月,神色未变。她将那份凝聚了众人心血的草案,小心翼翼地放入锦盒,盖上盒盖。那“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山雨欲来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走吧,去见见他们。”她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林晓等人心头一紧,抬头看向她。只见苏浅月理了理衣袖,那双总是清冷如水的眸子里,没有畏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殿外跪着的不是手握朝堂权柄的内阁重臣,而只是一群挡了路的顽石。
坤宁宫殿门缓缓开启。
冷风裹挟着冬日特有的肃杀之气,迎面扑来。苏浅月立于高高的门槛之内,一身凤袍,衣袂在风中微微拂动。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丹陛之下的那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
为首的王德安,一身崭新的首辅朝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枯瘦但坚硬的老松。他没有抬头,声音却洪亮如钟:“老臣斗胆,请问皇后娘娘,将《大雍律》典籍搬入后宫,召集女流之辈日夜议论,所为何事?祖宗之法,乃国之基石,岂容后宫妇人擅自评议?”
他身后的几位尚书也齐声附和:“恳请娘娘悬崖勒马,莫要因一己之私,动摇国本!”
好一顶“动摇国本”的大帽子。
苏浅月没有动怒,甚至连语调都没有一丝起伏。“王首辅,”她开口,声音清越,穿透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本宫在做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必明知故问。”
王德安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两道精光。他没想到,皇后竟连场面上的遮掩都懒得做,就这么直白地承认了。
“娘娘!”礼部尚书痛心疾首,“女子无才便是德,妇人干政,乃取乱之道!您身为六宫表率,天下女子之楷模,怎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不道?”苏浅月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比殿外的寒风更冷,“本宫倒想请教尚书大人,何为‘道’?”
不等对方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青州有一女,名柳三娘。她凭着在女学学来的手艺,开了间绣坊,辛苦半年,挣下百两家资。她的丈夫是个赌徒,拿不到钱,便一纸休书将她赶出家门,而后拿着婚契去官府,将那间绣坊,连同柳三娘所有的心血,判归己有。柳三娘净身出户,如今流落街头,不知死活。”
她顿了顿,目光从礼部尚书脸上,缓缓扫过户部尚书、吏部尚书,最后,落在了王德安的脸上。
“尚书大人,这,就是你口中的‘道’吗?一条允许男人合法抢夺妻子财产的‘道’?一条让勤劳者一无所有,让无赖坐享其成的‘道’?”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扎在众人心上。那几位尚书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们想反驳,却发现无从下口。因为这案子,合情不合理,却偏偏……合法。
王德安到底是老姜,面色不变,沉声道:“个例而已,岂能因此动摇万世之法?律法严苛,方能维系纲常。若女子皆可私藏财产,离心离德,家将不家,国将不国!”
“说得好。”苏浅月忽然笑了。她走下台阶,一步一步,缓缓行至王德安面前。她身上那股属于皇后的威仪,混合着兰草的冷香,让这位老首辅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王首辅,”苏浅月俯视着他,“你可知,大雍去年一年的税收,有多少来自农桑,又有多少,来自商贾?”
王德安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个。
“户部尚书,你来说。”苏浅月转向一旁跪着的张谦。
张谦额上见了汗,磕磕巴巴地答:“回……回娘娘,农税为本,占七成。商税……不足三成。”
“为何商税如此之少?”苏浅-月追问,“是我大雍子民不善经营,还是我大雍的丝绸茶叶不够好?”
她不等回答,声音陡然提高:“都不是!是因为这条‘妻子之产归夫家’的恶法!天下女子,占我大雍半数人口。她们有巧手,可以织出最美的锦缎;她们有慧心,可以算出最精的账目。可她们不敢!因为她们知道,自己辛苦一辈子,挣下的万贯家财,到头来,可能只是一纸休书,就化为乌有!谁还愿意去挣?谁还敢去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