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虽然细微,却真实无比。
钱管事那双混迹商场多年的眼睛,敏锐无比地捕捉到了这个年轻人本能反应的细微动作。他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几分优越感和掌控力的笑意,语气更加推心置腹:“小兄弟,放宽心。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点小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牢里的兄弟们,谁还没个需要行个方便的时候?大家心照不宣罢了,王头他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甚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一个背对着他们、正慢悠悠点烟的老狱卒,暗示这是常态。
蓝景行捏着掌心那块带着对方体温、触手微凉的碎银子,那沉甸甸的感觉仿佛直接压在了他的心口。内心确实挣扎了一瞬。比起传递那句含义不明、风险未知的话语,带点吃食酒水进来,似乎风险要小得多,更像是狱卒与某些有背景或有钱的囚犯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甚至可能是一种非正式的“福利”。他看到的不远处那个老狱卒的漠然态度,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就在那口腹之欲几乎要占据上风,一个“好”字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瞬间,王牢头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以及那句“手脚干净,命才长”的冰冷警告,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更深处,是他那绝不能因这点蝇头小利而毁掉的、进入天牢的终极目标——寻找武道机缘,为自己漫长的生命铸就力量基石。与那宏大的目标相比,一时的口腹之欲,何异于饮鸩止渴?
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了那即将脱缰的欲望。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反手将那块已然被手心焐热的碎银子,又坚决地、不容置疑地塞回到了钱管事的手中,动作快得让对方脸上的笑容都来不及收敛。
“钱管事,抱歉。”蓝景行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甚至比刚才更加冷静,“天牢规矩,明令禁止私带外食酒水。您还是……安心用饭吧。”
钱管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他错愕地低头看着自己被强行推回来的银子,又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蓝景行那张年轻却异常沉静、甚至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漠的脸庞,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竟然会有人如此干脆地拒绝这等送上门来的“好处”和“方便”。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只是眼神复杂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隐隐的恼怒,默默收回了银子,转身退回了牢房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隐藏起来。
接连两次,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两拨看似不同、实则本质无异的诱惑,蓝景行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或明或暗、始终存在的窥探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好奇、试探,逐渐变得有些玩味,有些审视,甚至开始带上了一种冰冷的、如同看待异类般的隔阂与隐隐的排斥。尤其是麻杆李那边相关的几个囚犯,再看向他时,眼神里的不善几乎不再掩饰,带着明显的敌意。
他知道,自己这种“油盐不进”、“不合群”的表现,已经触动了某些潜规则的神经,引起了一些习惯于在灰色地带牟利者的不满与忌惮。在这封闭、压抑如同铁桶一般的环境里,一个执意要打破潜规则、坚守所谓“规矩”的人,往往会被视为共同的异类,甚至可能被孤立、排挤,未来的日子,恐怕会更难熬。
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那间弥漫着脚臭和霉味的狭窄值房,同屋的几个年轻狱卒正围坐在一张破木桌旁,毫无顾忌地啃着油光汪汪、香气四溢的猪头肉,传喝着不知从哪个渠道弄来的、气味辛辣的劣质烧酒。见到蓝景行推门进来,其中那个脸上带着痞气的、姓刘的狱卒故意用力咂巴了一下嘴,大声笑道:“哟!咱们丙字区最守‘规矩’的大忙人回来了?怎么,没去醉仙楼开开荤,尝尝那八宝烧鸡是什么仙味儿?”
旁边另一个立刻阴阳怪气地接话,嗤笑道:“刘哥你这就不懂了,人家蓝小哥清高,志向远大,哪儿看得上咱们这身俗肉和这马尿似的酒水?是吧,蓝小哥?”
刺耳的话语夹杂着酒气和肉香,扑面而来。蓝景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地脱下那身沾染了天牢特有气味的皂衣,仔细掸了掸上面看不见的灰尘,平整地挂好。然后,他走到自己的床铺前,拿起放在床头、早已冷透硬实的杂粮饼子和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默默地坐到角落里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凳上,一口饼子,一口咸菜,就着凉白开,机械地咀嚼、吞咽起来。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天选择的这条路,在这片污浊之地,是何等的艰难。想要在这里保持清白,独善其身,远比随波逐流、同流合污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需要更坚韧的神经和更强大的定力。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谨慎小心了?是不是将目标定得太过高远,以至于有些脱离现实?
永恒的生命,匹配的应该是足以守护这份永恒的力量,是武道巅峰。这个目标没错。但现在,他还过于弱小,如同狂风中的幼苗。在这天牢里,若被彻底孤立,失去所有可能的耳目和信息来源,甚至被同僚暗中使绊子,他恐怕寸步难行,更何谈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武道机缘?或许……得暂时放下一些不必要的坚持和所谓的脸皮,尝试去理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融入这个他打心底里排斥的集体?至少,不能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他将最后一口干硬粗糙、刮擦着喉咙的饼子用力咽下,又端起粗陶碗,将里面冰冷的白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投向怀中贴身藏匿的那块依旧毫无动静、如同死物的旧皮子。这些糖衣炮弹,或许真的只是开胃小菜,是底层最普遍的生存试探。真正的考验,那些关乎武道、关乎生死、关乎他长远目标的巨大诱惑或致命危机,恐怕还在后头。
而此刻,他能依靠的,除了这具年轻而富有潜力的身体,以及那个来自异世、见识过更复杂人性的灵魂之外,或许,就只有这尚不知具体用途、神秘莫测的“异物”了。当然,还有必须暂时放下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和脸皮。
黑暗之中,值房里鼾声渐起,混杂着梦呓和磨牙声。蓝景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隔着衣物,摩挲着怀中那块粗糙的皮质。他的眼神在黑暗中,如同两颗被反复打磨的黑色石子,愈发沉静,也愈发坚定,更添了几分适应现实的冰冷与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