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陈墨开始了规律的凌晨静坐。
第三天,他遇到了身体的抗议——双腿酸麻胀痛到难以忍受,背部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僵硬。他想放弃,想躺回尚有余温的被窝。
但微晶子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身体之苦,是业障消磨;心念之乱,是尘劳洗涤。越过此关,方见真境。”
陈墨咬牙坚持。他在静坐中学习微晶子所授的“意守”法门——当疼痛袭来时,不抗拒,不逃避,而是将意识轻轻地放在疼痛的部位,如同月光照见黑暗,只是观照,不加评判。奇妙的是,当注意力以这种方式与疼痛共存时,疼痛反而渐渐转化为一种可以承受的、甚至带有某种信息的感觉。
第七天凌晨,变化悄然发生。
那日,陈墨如常静坐。当呼吸渐渐平稳,妄念稍歇时,他忽然感觉到——不是用鼻子闻到,而是整个身体感觉到——牢房里的空气似乎有所不同。
那不再是混浊的、带着汗味和绝望气息的牢狱空气,而是一种更精微的“存在”。他能感知到空气中凉意的流动轨迹,能觉察到从铁窗缝隙渗入的、来自外面世界的清冷气息,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同监舍囚犯们睡眠中散发出的不同气场——有的焦躁如沸水,有的沉滞如死潭。
更奇妙的是,当他将注意力收回到自身时,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某种流动。那不是血液的奔流,而是一种更温和、更内在的循环感,从丹田区域微微发热,然后有极细微的暖意沿着脊柱缓缓上升。
这种体验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随着他心中一喜而消散。但陈墨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他开始能够感知到“气”的存在了。
放风时,他将这次体验告诉了微晶子。
老人听罢,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欣慰之色:“七日而感气机初动,你的资质和心性,确实超出我的预期。”
“前辈,那种感觉就是‘气’吗?”陈墨急切地问。
“是,也不是。”微晶子缓缓道,“你感知到的,是自身先天元气被初步唤醒的迹象。但切记,此刻犹如初春冰下第一道水流,微弱而珍贵。若因此沾沾自喜,刻意追求,反而会损耗这初生的生机。”
他严肃地看着陈墨:“接下来一个月,你只需做一件事——继续静坐,但忘掉这次体验。不再追求感觉,不再期待变化。只是坐,只是呼吸,如同农夫耕耘,不问收获,只问耕耘。待这初生之气自然壮大,稳固根基,方能进行下一步。”
陈墨郑重记下。
从此,凌晨四点的牢房里,多了一个雷打不动的静坐者。无论前一天多么疲惫,无论监狱里发生了什么动荡,陈墨总会在那个时刻醒来,盘腿而坐。
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首先是睡眠。虽然静坐占用了他一部分睡眠时间,但睡眠质量却大大提高。过去常有的多梦、易醒消失了,往往是一夜无梦,醒来时神清气爽。
其次是精力。在这营养匮乏、环境压抑的监狱里,大多数囚犯都面色晦暗,精神萎靡。但陈墨却感觉到,自己的精力在缓慢而稳定地恢复。白天长达十小时的医务工作,不再让他感到以往的透支感。
最明显的是心境。监狱里日复一日的压抑、对未来命运的焦虑、对不公遭遇的愤懑,这些曾经如影随形的负面情绪,虽然没有消失,却似乎退到了更远的背景中。一种内在的安定感,如同深井中的静水,开始在他心中沉淀下来。
同监舍的囚犯们起初对他的行为感到怪异——“那医生是不是疯了?大半夜不睡觉坐着发呆。”但渐渐地,他们习惯了,甚至有人隐约感觉到陈墨身上某种说不清的变化:他的眼神更清亮,动作更沉稳,言谈间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一个月后的某个凌晨,陈墨在静坐中,第一次体验到了“息住”的瞬间。
那是极度宁静的状态。呼吸变得极其细微,细微到几乎感觉不到它在进出。身体的感觉消失了,牢房、床铺、寒冷,都仿佛不存在。意识却异常清醒,如同明镜,照见一片无边的寂静。没有念头,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存在。
这个状态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随着身体一个无意识的微动而结束。但那一分钟的体验,却让陈墨对微晶子所说的“先天之境”有了惊鸿一瞥的理解。
天亮后,他迫不及待地想与微晶子分享。但在放风时见到老人,他却忽然平静下来。看着微晶子那仿佛与天地同在的宁静姿态,陈墨明白,自己体验到的,不过是漫长修行路上最初的一步。
他只是恭敬行礼,什么也没说。
微晶子却仿佛知晓一切,微微颔首,目光中有赞许,也有更深远的期许。
“筑基之功,非一日可成。”老人望着高墙上方的天空,缓缓道,“但你已踏上正途。记住,修行不在深山古洞,而在当下此刻。这牢狱之困,恰是你最好的道场。”
陈墨深深一揖。
回到牢房,他翻开《困知医录》,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筑基三十日记:初时身痛心乱,如困荆棘;七日后气机初动,如见微光;三十日息住刹那,如窥深渊。乃知修行之要,不在求得,而在放下;不在改变境遇,而在转变心境。身虽困于此地,神已游于八荒。微晶子前辈所言不虚——困境即道场,磨难即资粮。”
写完,他望向铁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正在褪去,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修炼也将继续。
在这最不自由的地方,他找到了一种最深层的自由——向内探索的自由。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