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冬天进入了最深的时刻。
凌晨四点,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一层厚厚的黑幕所笼罩。然而,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却隐藏着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监狱。此刻,它宛如一头沉睡中的巨兽,静静地蛰伏在那里,散发着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
高高的围墙之上,几盏巨大的探照灯犹如锐利的眼睛,无情地扫视着下方那片空旷无比的放风场地。它们射出的光柱划破了浓稠如墨的夜色,将这片原本就毫无生气的地方映照得越发凄凉。有时,当光线恰好照射到那些冰冷坚硬的铁窗时,会反射出一道道寒光,让人不禁心生寒意。
而在牢房区内的走廊里,则回荡着一阵又一阵单调乏味、节奏分明且沉重压抑的声音——那是守夜狱警巡逻时发出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一般,给人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这种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这座庞大钢铁巨兽正在缓缓跳动的脉搏,透露出一种死寂和冷漠。
在这片仿佛连时间都已冻结的黑暗中,陈墨醒了。
不是被惊醒,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由内而外的苏醒。他悄悄从硬板床上坐起,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只穿着单薄囚服的身体。同监舍的其他三名囚犯还在沉睡,发出深浅不一的鼾声和梦呓——有人磨牙,有人抽泣,有人在梦里咒骂。
这些声音,这些气息,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曾是陈墨每个夜晚的背景。但今夜,或者说从今夜开始,它们将被赋予不同的意义。
三天前的黄昏,放风时间。微晶子在那株半枯的槐树下,问了他一个问题:“陈墨,你随我修习医道、相术已有时日。可知这些学问,如同树木的枝叶花果,其根本何在?”
陈墨思索片刻,恭敬答道:“回前辈,根本在于‘道’。在于对天地万物运行规律,尤其是人体生命本质的洞察与顺应。”
“说得不错。”微晶子微微颔首,目光却变得深邃如夜,“然,知‘道’与体‘道’,相隔何止万里。你如今所学,多为外用之术——望诊相面,辨识病机,调理药石,皆是借外缘以助人。这固然是善举,但若自身根基不牢,精气神三宝亏虚,长此以往,不过是以烛火照人,终有燃尽之时。”
他顿了顿,看着陈墨:“更何况,你身处此地,阴寒肃杀之气日侵月蚀。若无内养之功,不出数年,纵有医术护人,自身恐怕也要病骨支离。”
陈墨心中一凛。他确实感觉到,随着对道医知识的深入,自己的精神常常处于高度专注后的虚耗状态,身体在这阴冷环境中也日益畏寒。只是往日忙于钻研和实践,未曾深想。
“请前辈指点!”陈墨恳切道。
微晶子缓缓道:“道家修行,首重内炼。外丹服食,已是末流;内丹修炼,方为根本。内炼之始,在于‘筑基’——筑的是精气神三宝和合之基,筑的是身心与天地相通之基。”
“今日起,我传你筑基初功。此法名为‘子午静坐,胎息初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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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至此,陈墨轻轻调整坐姿,在狭窄的床铺上盘起双腿。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邻铺的囚犯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
按照微晶子的传授,筑基功的第一步,是寻找到一天中阴阳交替、天地气机最为清宁的时刻——子时(23点至1点)与午时(11点至13点)。子时一阳初生,午时一阴始萌,这两个时辰静坐,最易感知阴阳消长,调和自身气机。
然而在监狱里,午时正是劳作或集体活动时间,根本不可能独处静坐。唯有凌晨,在众人熟睡、狱警巡查间隙,才能偷得片刻清净。这凌晨四点,虽非严格意义上的子时,却是一天中黑暗最深、寂静最浓的时刻,也可勉强为之。
陈墨闭上眼睛,开始按照微晶子所授调身。
“身正则气顺。”微晶子的教诲在耳边响起,“脊柱如串珠,节节松开,虚灵顶劲,如悬丝系于百会。下颌微收,舌抵上腭,是为搭鹊桥,接通任督。”
陈墨一点点调整。监狱的硬板床无法提供蒲团的柔软,他只能将薄被折叠垫在臀下,使身体略向前倾,保持脊柱的自然生理弯曲。肩膀放松,双手结太极印,自然置于腹前。这个姿势,他已经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
接着是调息。
“呼吸者,天地之桥也。”微晶子曾以手指在沙土上画出一个圆,“常人呼吸,粗而短促,只在喉胸。修士之息,深而绵长,可达踵踵。”
陈墨开始有意识地放缓呼吸。最初的几次尝试很笨拙——要么刻意延长吸气导致胸闷,要么专注呼气反而打乱了节奏。他想起微晶子的提醒:“勿助勿忘,勿迎勿拒。你只需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呼吸自然发生。”
他放松下来,不再刻意控制。只是将注意力轻轻放在鼻尖,感受空气进出时的细微温差,感受气息在鼻腔内壁的流动感。
渐渐地,呼吸自己慢了下来。一呼,一吸,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牢房里其他囚犯的鼾声、梦话,远处隐约的巡逻脚步声,似乎都渐渐远去,退到了意识的边缘。
就在这寂静中,陈墨开始遭遇第一个难关——妄念。
无数念头如同沸水中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白天诊治过的病人、王嫣然信件中的话语、孙小军可能的近况、自己未来的命运……这些思绪交织缠绕,将他的注意力一次次从呼吸上拉走。
每次觉察到自己走神,陈墨都按照微晶子所教,不懊恼,不抗拒,只是轻轻地将注意力再次拉回呼吸。这个“拉回”的过程,在最初的半个时辰里,重复了不下百次。
微晶子说过:“初修者,心猿意马,本是常态。修行之功,就在这‘觉’与‘拉回’之间。千百次的拉回,便是千百次心性的锤炼。”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牢房小窗外的黑暗,从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点深蓝。凌晨五点,监狱的起床铃即将响起前,陈墨结束了第一次正式静坐。
他缓缓睁开眼睛,四肢因久坐而有些麻木僵硬。但一种奇特的感觉在体内弥漫——那不是体力的恢复,而是一种深层的、精神上的清澈感。虽然只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且大半时间在与妄念纠缠,但他确实感觉到,胸口那股常有的郁结感似乎松动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