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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露,省人民医院住院部走廊里的灯光尚未完全被天光取代,空气中弥漫着夜间消毒水与清晨凉意交织的独特气息。陈墨如同往常一样,提前了近一个小时来到医院。这并非刻意表现,而是自他实习伊始便养成的习惯——在每日繁忙的诊务开始前,拥有一段不受打扰的时间,静静梳理思路,更重要的是,亲自巡视一遍自己负责的住院患者。
他步履轻缓,白大褂的衣角带起微弱的气流。这份清晨的宁静,是他与患者、与内心对话的宝贵时刻。他首先来到了赵大爷的病房。老人患有严重的胸痹心悸(冠心病心绞痛),年高体虚,心阳衰微,是科室里重点关注的重症患者之一。陈墨为他制定的治疗方案中,核心之一便是运用制附子来回阳救逆,振奋心阳。但附子这味药,如同一位能力超群却性格刚烈的猛将,用好了可力挽狂澜,用错了则反噬其身,剂量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险,少一分则无效。
“赵大爷,昨晚睡得怎么样?胸口还闷痛吗?”陈墨俯下身,声音温和,手指已自然地搭上了老人伸出的手腕。脉象依旧弦细而结代,显示心脏供血不足与节律不稳的问题依然存在,但好在并未出现预料之外的、提示附子中毒可能引起的滑数、疾促或者相反的沉微欲绝等危重迹象。陈墨心中稍定,细致地询问了夜间的感受,又查看了舌苔。
一切似乎如常。但就在他准备离开,习惯性地走向床尾,拿起那张夹在金属板上的电子病历卡进行每日例行核对的瞬间——一种职业性的、近乎本能的警觉,让他刚刚放松的神经骤然再度绷紧。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迅速锁定在长期医嘱栏的某一项上。当“制附子,先煎,每日9克”这行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时,陈墨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漏掉了一拍,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9克?!
这绝不可能!
陈墨的脑海中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昨天下午下班前,他坐在电脑前,慎重地敲下“6克”这个剂量时的情景。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权衡赵大爷的年龄、体质、病情严重程度以及附子的药性毒性,6克,已是经过反复推敲,在疗效与安全之间找到的那个最精妙的平衡点,是踩着钢丝行走般的谨慎抉择。9克?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安全范围,踏入了可能引发乌头碱中毒、导致严重心律失常甚至心脏骤停的死亡禁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窜上头顶,让他四肢都有些发麻。这不是简单的笔误或疏忽!对附子这类特殊药材的剂量,任何一个合格的医生都会抱有最高的警惕。他强压下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不动声色地将病历卡轻轻挂回原处。
他没有立刻声张,甚至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丝毫异样。只是脚步加快,几乎是迅捷而又悄无声息地转向了另一位他负责的重症患者——钱阿姨的病房。钱阿姨肝肾功能本就不佳,又患有顽固性失眠,方中用了通窍止痛的细辛,其剂量同样需要严格控制,“细辛不过钱”的古训犹在耳边。
同样亲切的问候,同样专业的诊察。钱阿姨脉象显示肝肾阴亏兼有郁热,与之前判断一致,暂无急性加重的征象。陈墨的心悬得更高了,他再次伸手取下了钱阿姨的病历卡。果然!长期医嘱上,“细辛,煎服,每日3克”的字样,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开具的剂量,明明是经过再三斟酌的2克!
两个他的病人。两种关键的有毒药材。剂量都被精准地、超出安全范围地调高了近乎50%!
刹那间,所有的线索指向一个唯一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这是蓄意谋杀!是针对他陈墨的,一场以患者生命为赌注的、极其卑劣而疯狂的陷害!
愤怒,如同压抑的火山熔岩,在他胸中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仿佛能看到孙小军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面孔,在黑暗中发出得意的冷笑。这已经彻底越过了底线,不再是简单的排挤打压,而是赤裸裸的犯罪!是对“医者”二字最恶毒的亵渎!
他的拳头在身侧骤然握紧,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他想要立刻冲出去,揪住孙小军的衣领,将他这肮脏的罪行公之于众!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终南山太乙观那位老道长澄澈如水的目光再次浮现,如同清泉浇灌在沸腾的熔岩上。“致虚极,守静笃…浊以静之徐清…” 老道长诵念《道德经》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
争?现在去争,去闹?证据呢?孙小军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说他陈墨自己录入错误,如今想要推卸责任!届时,必将陷入无休止的、难堪的撕扯之中。而更重要的是——时间!护士很快就会根据这错误的医嘱开始配药、煎药,然后端到患者的床前!那后果,不堪设想!
所有的愤怒,在患者生命可能消逝的巨大恐惧面前,被强行压缩、冷却、沉淀。一种超越个人情绪的、极致的冷静,如同冰层般覆盖了他翻涌的心湖。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与决断。
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两份被篡改的病历,立刻转身,步履沉稳而迅速地走向护士站。此刻,护士长张敏正在核对今天的治疗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