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双膝一软,虔诚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仰起头,泪水无声滑落。
她上前一步,将手中那枚承载了太多重量的月牙骨片,无比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戴在了露珠纤细而挺直的脖颈上。
骨片贴上露珠温热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从今日起,”她的声音苍老而清晰,如同古老的磐石之音,回荡在圣殿的每一块石头上,“你便是赤岩部落的萨满。守护部落,敬畏自然……”
她的话语微微停顿,那双看尽了沧桑的银灰色眼眸,穿透了露珠年轻的脸庞,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篝火的阴影,看到了囚笼的绝望,看到了月华的长矛,看到了神像的冰冷……最终,那目光深处,掠过一丝唯有她自己才懂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了然。
“……勿忘……本心。”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这不仅是嘱托,更是她用一生孤寂换来的、最沉痛的领悟。
露珠浑身一震,泪水汹涌而出。她紧紧握住胸前那枚温润的骨片,仿佛能感受到师父手掌残留的温度和那沉甸甸的嘱托。她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露珠……谨记师父教诲!守护部落!敬畏自然!勿忘……本心!”
骨链传承,完成。
沉重的责任,终于从她的肩上卸下,转移到了新一代的脊梁之上。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虚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解脱。
她不再需要每日端坐于冰冷的圣殿石椅,接受族人的朝拜与祈求。繁杂的部落事务、祈雨的仪式、纠纷的调解、伤病的处理……都逐渐移交到了露珠手中,由鹰眼等长老从旁辅佐(或者说监督)。露珠做得很好,她聪慧、沉静、心怀敬畏,运用着真正学到的知识,而非依赖神迹的光环,渐渐赢得了族人发自内心的尊敬(虽然依旧带着对萨满身份的天然敬畏)。
她卸下了大萨满的职责,却没有离开圣殿。只是搬到了圣殿后方一间更小、更安静的石室。她像一个真正的老人,深居简出。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石室的小窗前,望着窗外四季更迭的景色,望着部落升起的袅袅炊烟,眼神平静而悠远。
偶尔,露珠会带着部落新近的事务或难以理解的星辰异象来请教。她依旧会解答,声音平缓,带着岁月沉淀的智慧,但更多的,是引导露珠自己去思考、去寻找答案。
族人们渐渐习惯了她的隐退。新的萨满露珠大人沉稳可靠,部落运转如常。那个曾经带来神迹、如同图腾般存在的“月神之女”,渐渐淡出了日常的视野,成了部落历史中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传奇符号。只有敬畏的目光,在她极少出现时,依旧会远远地投来,带着一丝对古老传说的追忆。
唯有在满月之夜。
当月华如水,洒满大地时,她佝偻而苍老的身影,总会出现在祖灵之地的入口。
不再需要年轻的战士护送(露珠曾强烈要求,被她平静拒绝),她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硬木手杖,穿着最朴素的灰色麻布长袍,银紫色的发丝在月光下如同流动的星河。脚步缓慢而坚定,一步步,穿过寂静的山林,踏过熟悉的路径,避开残留的毒沼和荆棘,走向那片被巨大图腾巨石环抱的古老谷地。
谷地依旧,巨石沉默,流淌幽光的图腾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核心处,那根暗银色的月牙石柱静静矗立,在满月的清辉下,顶端那弯月凹痕流淌着纯净的银色光瀑。
她走到石柱下,在那片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柔软苔藓上,缓缓坐下。背靠着冰冷而粗糙的柱体,如同依靠着一个沉默而古老的朋友。
月光温柔地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洒在她银紫色的发丝上,洒在她手中那根光滑的手杖上。她不再需要引导力量,不再需要沟通祖灵。只是静静地坐着,仰望着天穹那轮巨大的圆月,眼神空茫而深邃。
有时,她会抬起枯瘦的手,指尖轻轻触碰石柱表面那些冰冷的、流淌着幽光的图腾纹路,动作轻柔,如同抚摸老友的脊背。
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哼唱一首无人能懂、早已失传的古老歌谣。没有祈祷,没有颂词,只有对着冰冷的石柱,对着永恒的月光,对着心中那个愈发清晰的持剑背影,诉说着无人能听见的、沉淀了一生的孤寂、疲惫、释然……与那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微弱思念。
风声掠过巨石,发出呜呜的低吟,如同远古的回响,陪伴着石柱下,那个独坐月华、与石柱低语(或者说,与心中幻影对话)的苍老身影。一坐,便是一整夜,直至月落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