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祖灵之地那条奔流不息的溪水，冲刷着岩石，也带走了生命的痕迹。赤岩部落的炊烟依旧袅袅，孩童在新建的屋舍间奔跑嬉闹，猎手们带回的猎物堆满晒架。神像矗立如昔，蛛母的残骸在日晒雨淋下风化剥蚀，成了模糊的黑色印记，如同一个被时光淡化的古老传说。
圣殿的石壁，似乎比往年更加冰冷。即使盛夏的阳光透过高窗洒落，也驱不散那股沉淀了岁月的寒意。
她坐在圣殿深处那张宽大的石椅上，背脊依旧习惯性地挺直，却难以掩饰那份被时光抽离了力气的僵硬。曾经浓密脏乱的黑发，如今已化作一片如月光倾泻般的银丝。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细密的纹路，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记录着风霜与孤寂。唯有那几缕深紫色的发梢，倔强地掺杂在银发之间，依旧刺目，如同永不褪色的烙印，无声诉说着她“诅咒之子”的起点与“月神之女”的宿命。
手指，曾经紧握光矛、撕裂黑暗的手指，如今皮肤松弛，骨节在寒冷天气里会隐隐作痛。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石椅冰凉的扶手，动作带着一种迟暮的缓慢。目光落在圣殿门口那道忙碌而沉静的身影上。
是露珠。
当年的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枯黄的头发变得柔顺而有光泽，在脑后挽成一个朴素的发髻。洗得发白的小褂换成了象征萨满学徒身份的、绣有简单星辰图腾的素色长袍。她的身姿挺拔，眉宇间褪去了孩童的怯懦，沉淀下一种沉静的智慧与隐隐的威严。那双清澈如溪流的眼眸依旧明亮，却多了洞悉世事的从容。
露珠正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晒干的药草，将它们分门别类放入石壁的格子里。她的动作娴熟、专注，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阳光透过高窗，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看着这样的露珠，她银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那是她漫长孤寂岁月里，唯一收获的、接近真实的“欢”的余烬。是她亲手点燃、小心呵护的火种，如今已能独自发光发热。
“露珠。”她的声音响起，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却不再有神性的疏离，只有长辈般的平和。
露珠闻声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恭敬地微微躬身：“师父。”她的目光落在师父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和那刺目的银紫发丝间，眼中没有族人的敬畏距离，只有深切的敬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知道师父的疲惫，知道这圣殿的冰冷，知道那份无人能懂的孤寂。
“祈雨仪式，准备得如何了？”她问，声音平缓。
“祭坛已清扫，圣水已汲取，祈雨骨符也按您教导的方位摆放好了。”露珠回答清晰流畅，“鹰眼长老……他希望能主持开场祷词。”她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鹰眼虽然年迈，但依旧把持着部分仪式权力，对新萨满的成长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审视。
她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让他主持。你负责引导‘星引之阵’。”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她为露珠铺就的路，让她在关键的仪式中展现真正的传承之力，而非依赖所谓的神迹光环。
“是，师父。”露珠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用力点头。她明白师父的苦心，也早已不是那个需要躲在树桩后仰望星辰的小女孩。
“还有，”她的目光落在露珠颈间——那里空荡荡的。“下次集会，你随我一同主持祖灵祭。”
露珠身体微微一震，眼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主持祖灵祭？那是只有大萨满才有的至高职责！师父的意思……难道……
她看着露珠震惊的表情，没有再多言。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宽大的石椅上站起身。身体的僵硬和骨骼的酸痛让她动作迟缓。露珠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
她轻轻抬手，止住了露珠的动作。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神情平静而威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我老了，露珠。”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圣殿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部落的未来，需要新的力量来守护。”
她缓缓抬起手，伸向自己颈间。指尖抚过那枚伴随了她数十年、早已被肌肤磨得温润如玉、却依旧沉重如山的月牙骨片。骨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沧桑的光泽，上面每一道细微的纹路，都仿佛记录着石语爷爷的托付、无数次的祈祷、族人的期盼，以及……她漫长的孤寂岁月。
动作缓慢而郑重。她解下了那根坚韧的、同样被岁月浸染成深褐色的兽筋骨链。
露珠屏住了呼吸，清澈的眼眸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巨大的责任感和对师父的不舍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她托着那枚温润的月牙骨片，如同托着整个部落的过去与未来。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露珠的眼睛，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期许，有信任，还有一种终于可以卸下重担的、深沉的疲惫。
“跪下，孩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古老的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