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炽烈,变得温煦而醇厚,像陈年的琥珀,流淌在公寓宽敞的客厅里。光线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慵懒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书页和清茶混合的香气。萧惊弦半靠在临窗的躺椅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羊绒薄毯,膝上摊开一本厚重的影集。他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些定格了往昔岁月的黑白或彩色照片,眼神悠远,带着一丝追忆的温和。
距离那场大病,已悄然过去大半年。在儿子萧逐云无微不至的照料和科学有序的康复计划下,他的身体以一种近乎奇迹般的韧性,稳步地恢复着。虽然步履仍需轮椅辅助,体力也远不能与昔日相比,但那种从生命本源透出的虚弱感已大大减轻,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言谈间的中气也足了许多。最令人欣慰的是,那双曾因剧痛和疲惫而显得浑浊的眼眸,重新变得清亮、深邃,恢复了往昔的睿智与神采。
生活的节奏,依旧保持着令人心安的缓慢与宁静。晨起在花园的短途漫步,午后的阅读或观影,黄昏时分的阳台闲谈,构成了日复一日的主旋律。然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萧惊弦不再仅仅满足于被精心呵护的静养状态,他开始更多地关注窗外那个鲜活的世界,会主动询问儿子工作的近况,会对新闻时事发表精辟的见解,甚至偶尔会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些零星的、关于表演或人生的感悟。
萧逐云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身上这种悄然复苏的活力与表达欲。他明白,父亲的生命力,不仅仅在于身体的康复,更在于精神世界的重新焕发。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其灵魂的养分,终究离不开他所热爱的事业和与社会连接的渴望。完全与外界隔绝的“静养”,长远来看,或许反而不利于父亲真正意义上的“新生”。
一个茶香袅袅的傍晚,父子二人在阳台看着城市的华灯初上。萧逐云为父亲续上热茶,状似随意地开口,语气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爸,前几天陈叔过来,说起一件事。国家电影资料馆那边,正在筹备一个‘经典电影数字修复与重映’的系列项目,想邀请几位老艺术家做艺术顾问,主要是对一些经典老片的修复版本进行艺术把关,提提意见。工作很轻松,不用出门,资料馆会把素材送过来,时间也完全自由。他们……特别希望能邀请到您。”
他说完,仔细地观察着父亲的反应。这不是一个需要立刻做出的决定,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试探涟漪的方向。
萧惊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从远处的灯火收回,落在儿子脸上。他没有立刻回答,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久违的悸动,有本能的审慎,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对重返熟悉领域的犹疑。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问道:
“……具体,要做些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但萧逐云听出了那平静之下细微的波澜。他心中一喜,知道父亲并非全然排斥。他连忙详细解释:“主要是看修复后的样片,从表演、镜头语言、叙事节奏这些艺术层面给出专业的评估建议,确保修复工作不损伤原片的神韵。完全是顾问性质,没有任何硬性指标和压力。资料馆那边非常尊重艺术家的意见,一切都以您的身体状况和意愿为准。”
萧惊弦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透过眼前的景象,眺望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有些陌生的光影世界。过了许久,他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听听看,也好。”
这简短的五个字,让萧逐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之涌起的是巨大的欣慰。他知道,这不是一个轻率的决定,而是父亲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对自己生命状态和能力的一次谨慎评估和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