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阳光,已褪去了初春的羞涩,变得温煦而明亮。梧桐公馆花园里的新绿,从星星点点连成了片,嫩叶在光线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脉络清晰可见,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空气中浮动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芬芳,偶尔夹杂着早开的花的淡雅香气。
萧惊弦的身体,如同这窗外的草木,在经历了一个漫长而严酷的冬季后,终于迎来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虽然“好转”二字依旧沉重得不敢轻易说出口,但“稳定”本身,在经历了之前的惊涛骇浪后,已是不折不扣的奇迹。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长时间地陷入药物导致的深度昏睡,清醒的时刻明显增多,眼神中的浑浊和涣散也褪去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虚弱中透出一种逐渐清晰的、属于“人”的生气。
最令人欣慰的变化,是他对外界的感知和反应,变得愈发敏锐和积极。他开始会主动将目光投向窗外,追随掠过树梢的鸟影,或者静静地聆听远处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当萧逐云为他读报或播放音乐时,他专注的时间更长了,偶尔,甚至会用一个极轻的眨眼或一个细微的蹙眉,来表达他的喜好或疑问。
这种变化,细微如春雨润物,却给萧逐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希望。那是一种从绝望的深渊边缘,一点点看到微光的、近乎虔诚的喜悦。
一个午后,阳光正好,暖风拂面。萧逐云征得李主任同意后,像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般,仔细地为父亲穿戴整齐——柔软的棉麻衬衫,保暖的薄羊毛背心,膝盖上盖着柔软的毯子。然后,他推着轮椅,将父亲带到了花园里那个他们最熟悉的、可以沐浴到最充足阳光的角落。
这是自上次短暂“放风”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户外活动。轮椅的轮子碾过鹅卵石小径,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萧惊弦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任由温暖的阳光洒满他的脸庞和全身,深深地、缓慢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这充满生机的春的气息,全部吸纳进肺腑。他那过分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有些透明,却也隐隐透出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萧逐云将轮椅固定好,自己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阅读或按摩,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看着父亲沉浸在阳光中的安宁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与祥和,弥漫在两人之间。
过了一会儿,萧逐云看着不远处一株开得正盛的晚樱,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心中一动,用一种闲聊般的、充满憧憬的语气,轻声开口,打破了宁静:
“爸,你看那樱花,开得多好。”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等您再好一些,明年春天,我们可以去日本或者武汉看看,听说那里的樱花海,一眼望不到头呢。”
这是一个关于未来的约定。在以往,这样的畅想几乎是禁忌,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只会徒增伤感。但此刻,萧逐云却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沉重,只有轻快的期盼。
萧惊弦缓缓睁开眼,目光顺着儿子指的方向望去,在那片绚烂的粉白上停留了片刻。他没有说话,但萧逐云看到,他搭在毯子上的、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不是拒绝,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附和,一种对美好想象的默认。
受到这细微信号的鼓励,萧逐云继续用那种描绘蓝图的语气,轻声说着:
“还有啊,前几天陈叔说,威尼斯电影节的主席托人带话,说希望明年能把‘终身成就奖’的颁奖礼办得隆重些,特别希望您身体允许的话,能亲自去一趟。他说水城的风景很美,坐船进去,跟咱们这儿完全不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父亲的反应。萧惊弦的目光依旧望着远处,眼神悠远,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片异域的水光潋滟。他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却比笑容更让萧逐云心动——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平静的向往。
“还有莫干山,您以前总说想去那边找个安静的民宿住几天,呼吸一下山里的空气。等夏天过了,秋天凉快下来,咱们就去,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几天……”萧逐云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用希望编织的梦境。
萧惊弦依旧沉默着,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反射出细碎的光。他缓缓抬起那只尚能轻微活动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指向不远处花坛里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嫩绿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