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铃声响得如同一声冗长而疲惫的叹息,勉强将林薇从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昏沉与钝痛中拉扯出来。肋下的那片冰寒区域,经过一整天的精神紧绷、惊吓和体力消耗,已然演变成一种持续而顽固的闷痛,如同有锉刀在骨头缝隙里来回刮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阻力。眼前偶尔会闪过细碎的金星,喉咙里的铁锈味挥之不去。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跟随着麻木的人流,机械地收拾起那个破旧的帆布包。Ay和她的姐妹团早已像放出笼子的鸟儿,嬉笑着、讨论着今晚去哪家新开的店打卡,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办公室,连眼风都没扫过角落里那团枯槁的“阴影”。
深水埗那个冰冷的劏房,此刻竟成了唯一能提供些许庇护的、散发着霉味的巢穴。尽管知道那里也可能不再安全,但身体的极度渴求压倒了一切——她需要躺下,需要那几片廉价的消炎药,需要片刻的、不被审视的黑暗。
踏入中环地铁站的那一刻,如同从冰冷的玻璃囚笼,跳入了另一个沸腾的、由钢铁和肉体构成的熔炉。晚高峰的人潮如同汹涌的浑浊河流,裹挟着疲惫、焦躁、香水味、汗味和各种食物的混合气息,狂暴地冲刷着站厅和通道。巨大的广告屏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广播里冰冷的电子女声反复播报着车次信息,一切都在加剧着感官的负荷。
林薇枯槁的身影瞬间被人潮吞没。她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帆布包紧紧抱在胸前,像一层脆弱的甲壳。深陷的眼窝低垂,视线落在前方无数移动的鞋跟和裤腿上,避免与任何人对视。步伐刻意调整得拖沓而无力,完美融入周围那些被生活重压磨去了棱角的、面无表情的通勤者之中。
降低存在感。
这是生存的第一课,早已刻入骨髓。控制呼吸的频率,让它变得浅而平稳,不引起任何注意。肩膀微微内扣,让身形显得更瘦小、更不起眼。目光放空,涣散,不聚焦于任何特定目标,如同蒙尘的玻璃。每一步都踏得虚浮,仿佛随时会被拥挤的人流带倒。她让自己变成这条浑浊河流里一滴最不起眼、最疲惫的水珠。
在这层麻木疲惫的表象之下,她的感官却被提升到了极致。如同精密雷达,无声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左侧三点钟方向,那个穿着灰色风衣、不断看表的中年男人,气息急躁,步伐不稳定,是个潜在的冲撞点,需要避开。
右前方那个戴着耳机、摇头晃脑的年轻人,注意力完全沉浸在音乐里,手臂摆动幅度大,是个障碍。
后方传来一股力道,有人在推搡。她不必回头,仅凭气流和声音的细微变化,身体便如同水中游鱼般,借着推搡的力道,极其自然地向左侧滑开半步,恰好让过一个扛着巨大行李箱、骂骂咧咧的旅客。动作流畅得没有丝毫烟火气,仿佛只是被人流挤得踉跄了一下。
观察。
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隐蔽的摄像头,捕捉着无数碎片化的信息。
广告屏上快速闪过的财经新闻标题,提及了东南亚某国的矿业政策波动。
对面站台一个穿着昂贵西装、正在打电话的男人,语气激动地提到“抵押”和“保证金”。
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背包侧袋里露出的课本封面,是《国际金融法》。
这些信息如同流水般掠过,被大脑自动过滤、分类、暂时储存。无关的丢弃,可能相关的留下模糊印象。
通道转角处,一个崭新的、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球形摄像头映入眼帘。位置刁钻,覆盖范围极大。林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她只是极其自然地侧过身,假装被身后的人挤到,面向了旁边的巨幅广告灯箱。灯箱刺目的光芒恰好成了临时的视觉遮蔽,她的身影在摄像头捕捉的画面上,会变成一团模糊的、过曝的剪影,持续了三秒,直到她被人流推着离开那个区域。
利用环境。
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免费地铁报,不仅是最廉价的伪装道具,更是完美的遮挡工具。展开报纸,目光似乎落在那些无聊的八卦版面上,实则报纸的边缘巧妙地将脸部特征和大部分视线方向遮掩起来。透过纸张极细微的纤维缝隙,外部的情况依旧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