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跑回来的时候,脚步踉跄,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惊惶。他高举着手机,那亮着的屏幕在夜色中,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
“所……所长……县……县局的电话……是……是周副局长亲自打来的!他要……要跟您说话!”
“周副局长”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如果说,镇长王建军是白马镇的天。那么县公安局的周副局长,就是笼罩在所有乡镇派出所头顶,一片更大、更厚重的云。他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赵强这个派出所所长的去留。
赵强刚刚因为王大山的证词而燃起的怒火,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浇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正,眼神里是本能的求助。他当了半辈子警察,抓过贼,斗过匪,可他从未像今晚这样,感觉自己站在一个看不见的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退后一步,是良心的谴责。
林正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赵强的胳膊。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赵强感觉到,自己那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他看着林正那双澄澈得不见一丝杂质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坦然。
赵强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黑龙潭边湿冷的泥土味,也带着一股决然。他接过手机,没有立刻放到耳边,而是又看了一眼围在身边的村民。那些质朴的、惊恐的、又带着一丝期盼的脸,就是他今晚所有行动的意义。
他按下了免提键。
“喂,周局,我是赵强。”他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沉稳得多。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疾不徐、带着明显官腔的声音。那声音不像王建军那样暴躁,反而显得很平和,但平和之下,是让人无法抗拒的压力。
“小赵啊,我是周振雄。”周副局长的声音透过听筒,清晰地传了出来,“我刚接到王建军镇长的电话,说你们在黑龙潭那边,搞出了不小的动静啊。怎么回事?年轻人办案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把事情扩大化嘛。”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出了他的身份,又定下了一个“冲动”、“扩大化”的调子,看似是关心,实则是敲打。
赵强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正要开口汇报。
“周局长,您好。”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兀但又自然地插了进来。
是林正。他往前站了半步,与赵强并肩,目光平静地看着那部正在通话的手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显然没想到会是另一个人说话。
“你是?”周振雄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探究。
“我是白马镇信访办的林正。”林正的语气礼貌而谦和,“周局,赵所长他们不是冲动,我们现在遇到的情况,可能比您听到的要严重得多。”
“信访办?”周振雄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一个信访办的小干部,也敢插手公安局的案子?
“对,信访办。”林正坦然承认,“我就是因为接了黑龙潭村民的上访,才跟赵所长一起来到这里的。所以,我觉得我有责任,把这里最真实的情况,向您这位县里的领导汇报一下。”
他没有去争辩什么“扩大化”,而是直接将“村民上访”这个前提抛了出来,瞬间就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
“周局长,我不懂什么专业的办案程序,我就跟您说说我眼睛看到的东西。”林正的语速不快,像是在拉家常,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看到,黑龙潭的水,现在没人敢喝了。水面上飘着一层白沫,烧开了锅底全是水垢。我看到,山脚下王大山的羊圈里,今年春天生的小羊羔,一个个腿都是软的,站不起来就死了。我看到,村口的李家嫂子,才三十多岁,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说她害怕,不敢去县里检查。”
“我还听到,村民们说,三年前,村里两个后生,就是在这潭里淹死的。半年前,一个外地来的钓鱼客,也是在这潭里失踪的,车还在,人没了。刚才,赵所长他们,又从潭里捞上来一具尸体,身上绑着石头。”
“最关键的是,刚才,发现尸体的王大山老人告诉我们,他亲眼看到,牛建国和刘光明他们,往山洞里搬运黄色的、印着骷髅头标志的铁桶。”
林正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加任何形容词,只是在平铺直叙,但这些组合在一起的事实,其本身的力量,已经足以让任何听到的人感到窒息。
他将手机的话筒,稍微转向了村民的方向。
“周局长,您听。”
电话那头,能清晰地听到压抑的、细碎的哭声,能听到男人粗重的呼吸,能听到孩子们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呜咽。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的证据。
“这些乡亲,现在就围在我们身边。他们不敢回家,也不敢离开。他们看着我们,眼神里有害怕,也有期望。他们想知道,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自己喝了几十年的水,到底怎么了。”
林正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