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冬至前五日,咸阳的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忘了擦拭的旧铅板,寒风如刀,刮在人脸上,留下细密的疼。
我亲手点燃了工经院师资考评的第一炉炭火。
考场设在南郊演武场,临时搭建的三十六座考棚在旷野中一字排开,芦席卷成的棚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议论。
三百七十一张陌生的面孔,汇集于此——他们之中,有须发斑白、满手老茧的旧工师传人,也有刚刚从巡行院毕业,眼神里带着一股野气的寒门子弟。
考题是我与墨鸢连熬了三个通宵才定下的。
实操占七成,笔试仅三成。
笔试只考《工经》条文的理解与背诵,但实操,却是要命的。
现场架设一座小型的雾盘引水模型,诊断五种最常见的火薯病害,用最原始的工具测算一段渠坝的精确坡度……每一项,都摒弃了花哨的理论,直指最根本的动手能力。
李斯派来的心腹立在我的身后,他身上的官服被风鼓动,像一面不安的旗。
不久,他便低声回报:“君上,那边几位宗室子弟与博士门生聚在一处,对这考题颇为不屑,言……言‘君子动口,不动手’,称此举是将上智之人与下愚之匠混为一谈,有辱斯文。”
我望着远处那几个穿着锦衣貂裘、连手炉都未曾放下的年轻贵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谁的手,更能为大秦救活一片田,谁的斯文,又能填饱一个饥民的肚。”
话音未落,考评已至第三日。变故,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轰!”
一声沉闷的爆裂声自第七考棚传来,紧接着是人群的惊呼与器物碎裂的脆响。
我猛地抬头,只见一股浑浊的泥水冲天而起,炸开的陶管碎片如暗器般四射,险些将隔壁考区的模型冲得稀烂。
我脸色一沉,快步赶去。
墨鸢已先我一步抵达,她面沉如水,正蹲身在一片狼藉之中。
肇事的两名考生脸色煞白,抖如筛糠——他们是太常博士的两个儿子。
“是黏土。”墨鸢站起身,手中托着一块尚带着水渍的残管,她甚至没用正眼看那两个抖个不停的考生,只将残管递到我面前,指着内壁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刻痕,“此处有‘壬午工坊’的暗记。这批劣质黏土,来自宗正卿的私窑。”
证据确凿。
我没说一个字,转身就走,寒风将我的衣袂卷起,猎猎作响。
回到中军帐,我当即草拟奏疏,加盖赤壤君印,八百里加急送入宫中。
“凡涉工考舞弊者,罪同通敌,其三代不得入仕,不得受举荐!”
消息传开,咸阳城炸开了锅。
这已经不是一场考试,而是一把捅向世家门阀心窝子的刀。
当日下午,宗正卿嬴腾气势汹汹地闯入麒麟殿,伏地哭诉,声泪俱下,怒斥我“以卑贱匠术,凌压圣人礼法,乱我大秦万世之基!”
我立于殿下,一言不发,任由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的脸上。
待他哭嚎渐歇,我才缓缓抬眼,目光扫过满朝文武那一张张或惊或怒或幸灾乐祸的脸,最后,直视着御座上神色莫测的嬴政。
“敢问宗正卿,”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去年陇西大旱,饥民易子而食,啃食树皮观音土,活活饿死三千余人时,您口中的圣人礼法,可曾救下过任何一命?”
满殿死寂。
针落可闻。
嬴政没有当即裁决。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我的骨血,看到了我心底最深的盘算。
次日,一道诏令自咸阳宫传出,震动朝野。
“三日后,朕将亲赴南郊,观‘活田赛’。”
所谓活田赛,是我在奏疏末尾附上的一个疯狂提议:所有考生,无论贵贱,各领半亩冻土。
七日为限,种出可测产量的火薯苗。
不限工具,不限方法,不问出身,唯以结果论成败!
这道诏令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冰封的湖面。
咸阳城里的百姓疯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南郊,想要亲眼看看这场闻所未闻的比试。
城中最大的几家酒肆赌坊,甚至连夜开出了盘口,赌“寒门黔首能赢几亩地”。
那些贵族子弟更是嗤之以鼻:“竖子之谋,可笑至极!种地也配称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不知道,当他们还在嘲笑时,石伢和他那群出身草莽的同窗,早已在我的指导下,于考棚后的秘室中,用温水和腐草建起了“温床”,悄悄催发着火薯的嫩芽。
而那些贵族考生,依旧抱着祖上传下的“烧旺火、暖冻土”的蠢办法,白白耗费着柴炭。
第七日清晨,浓霜覆盖了整个关中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