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张张好奇而稚嫩的脸上,闪烁着对知识最原始的渴望。
嬴政撕下一块烤羊腿,递给我,目光却落在那些孩子身上。
他轻声问:“你说,知识是工具。朕今日,才算真正看见这工具的模样。”
第三日清晨,我们抵达了一处新建的村落。
这里是安置部分归化羌人的定居点,也是我“信风体系”下辖的试点单位。
我没有多言,只请他亲自查验三样东西。
第一件,是粮仓的账册。
那账册厚厚一本,每一笔粮食的出入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后面不仅有仓管的画押,更有十个不同字迹的村民代表轮值监督的签名。
我告诉他,这叫“交叉审计”,能最大程度杜绝基层贪腐。
第二件,是村里的妇孺识字簿。
一间简陋的土屋里,一名不过十五六岁的羌族少女,正拿着一根树枝,在涂了黑漆的石板上,教几十个年龄不一的女人和孩子辨认我自创的简易拼音。
黑板上没有复杂的篆文,只有代表发音的简单符号。
嬴政拿起一本用粗麻纸钉成的练习册,上面是歪歪扭扭却努力写下的自己的名字。
第三件,是村落的渠系维护记录。
我指着不远处一个正拄着拐杖,带着几个年轻人巡查水渠的男人,告诉嬴政,那人叫渠长,他的一条腿,三年前就是在一次刺杀秦吏的暴动中被砍伤的。
如今,他却是这片土地最尽职的守护者。
嬴政翻完了所有的记录,久久沉默。
他没有看我,而是望着远处被水渠滋润得泛起绿意的田野,只问了一句:“这些事,咸阳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尚未上报。我说服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也并未提及是陛下的旨意。”
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陛下,真正的秩序,不是源于高高在上的命令,而是根植于每个人切身利益的习惯。当他们习惯了自己管理粮仓,习惯了写下自己的名字,习惯了守护能养活家人的水渠……这种从下而上生长出来的秩序,才摧不可撼,无坚不摧。”
返回咸阳的途中,李斯的密信到了。薄薄一片竹简,字字透着寒意。
赵高已联合几位心怀不满的宗室重臣,拟在三日后的冬狩大典上发难,以“妖言惑主,架空六部,私养党羽,秽乱宫闱”十六字罪名,行“清君侧”之举。
我将竹简递给嬴政,他看完,脸上不见波澜,眼中却杀意毕现。
我却笑了。
“陛下,不必动怒。”我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命令,交给身边的轲生,“启动‘信风直播’,命沿途所有灯讯驿站,每半个时辰,向咸阳发送一则西域民生快报。内容就从这份备忘录里选。”
轲生领命而去。
嬴政不解地看着我。
我解释道:“陛下,恐慌源于未知。当那些宗室老臣在密谋如何攻讦我‘劳民伤财’时,咸阳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会从邸报上看到:‘焉耆渠成,灌溉良田五百亩’、‘龟兹妇孺识字班结业八十七人’、‘伊犁羊毛织坊开工,日产毛毯二十匹’……当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如潮水般涌来时,赵高的那些罪名,只会变成一个笑话。”
冬狩前夜,行宫之内,暗流汹涌,禁军的巡逻都密集了数倍。
我却并未请求加强宫禁,反而请嬴政在行宫前的广场上,观看一场特殊的“讲学汇演”。
没有歌舞,没有伶人。演员,是这次随我们巡视归来的巡行院学生。
有人用几根竹管,演示如何利用气压,将低处井水“虹吸”至高处;有人分饰两角,扮演牧民与基层小吏,激烈辩论“该不该缴纳税收,以换取驿站的净水和医疗服务”;最末一幕,一群从新建村落接过来的孩童,齐声朗诵我为他们编写的《万民膳录》序言:“食为民天,政在养人。仓禀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
台下,随驾的文武百官、各国使节,甚至赵高派来监视的眼线,皆在其中。
当那稚嫩却清晰的声音响彻夜空时,我看到连最顽固守旧的老臣,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
有些力量,是如此温柔,却又如此锋利,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它正在悄然改写世间的规则。
汇演散场,嬴政独自立于廊下,望着远处广场上逐渐熄灭的灯火,良久未语。
“你早就准备好了,是不是?”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场戏,不是演给朕看的,是演给他们看的。”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摇头:“陛下,这不是戏。我只是想让您,也让他们亲眼看见——当一个人吃饱了饭,读过了书,亲手管理着自己的田地和水渠,他就再也回不到那个任人宰割、只需跪地磕头的时代了。”
他猛地转身,双目如炬,死死地凝视着我,眼中仿佛有雷霆风暴正在酝酿。
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再次降临。
“明日围猎,你不必随行。”他的语气冰冷而坚决。
“是。”我垂下眼帘,心中一片平静。
我以为,他终究还是要选择让我避开这场风暴的中心。
他却向前一步,靠得极近,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如烙铁般烫进我耳中:“但你要在高台上,替朕盯着——哪个大臣,不肯吃猎场上分的火薯粥;哪个使节,拒绝领取分发的《实学童谣》。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表情,统统给朕记下。”
棋局已定,他将屠刀交到了我的手上,让我来帮他,清理残子。
我俯身领命,那声“喏”说得无比清晰。
高台观礼,代天子巡查百官,这是何等的荣宠与信任。
然而,我低垂的眼眸中,却无半点喜色。
天子之刃,固然锋利,却也最易折断。
明日的猎场,真正的猎人与猎物,并不会出现在那座高台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