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女不敢妄言辩解。是非曲直,请陛下御览这本实录,看看这上面的名字,听听这些名字背后的声音。
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突然死寂下来的大殿中。
王阿丑,北地郡一普通老卒之母。其子戍边,双腿冻疮溃烂见骨,军医束手,言只能等死。她当掉家里唯一一口铁锅,换来一斗官盐,日夜为子清洗伤口,硬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不识字,只能在实录上,按下一个鲜红的手印。
李三娘,南阳郡一寡妇,丈夫死于修长城的徭役,她独自拉扯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去年,她用往常年景一半的价钱,买到了均输监推广的新式铁犁,多开了三亩无人问津的荒地。今年秋收,她家破天荒地有了够吃到明年春天的存粮。她在田头为新犁立了块小石碑,日日祭拜。
陛下,诸位大人,我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直视龙椅上那位心思深不可测的帝王,他们跪拜的,不是宫女姜月见这个人。他们跪拜的,是他们的儿子能够活着回来的希望,是他们的孩子冬天不用挨饿的保障,是那些不再需要靠啃树皮、吃观音土才能熬过去的日子!
陛下,这,便是冯大夫口中十恶不赦的。这,便是诸位大人眼里动摇国本的。
整个朝堂,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连呼吸都被刻意压到了最低。
嬴政接过了内侍转呈的竹简,一页,一页,翻阅得极其缓慢,极其仔细。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竹简轻微碰撞的清脆声响,那声音,一下一下,像无形的重锤,狠狠敲打在冯劫和那些附议儒臣的心上。
他们的脸色,由最初的义正辞严涨得通红,慢慢转为心虚的苍白,最后,一片死灰般的青紫。
许久,嬴政终于合上了竹简。他那双能够睥睨天下、洞察人心的鹰目,缓缓扫过满朝文武,最后,嘴角竟勾起了一抹冷冽到极致的弧度。
若百姓自愿要拜,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独有的威严,那便让他们拜。
总比去拜那些囤积居奇、敢把盐价抬到一百钱一斤、吸食民脂民膏的奸商,要好得多!
一言既出,满殿死寂!冯劫身体猛地一晃,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栽倒在御阶之下!
我赢了。赢得了这场凶险的朝堂之争。
但我比谁都明白,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序幕。
卓氏,那个曾经的巴蜀巨富,那个富可敌国的女人,被我一手摁死,家族产业尽数查封,诺大的府邸门庭冷落,再也听不到往日的车马喧嚣。
但我知道,正是这种被逼到悬崖边上、退无可退的毒蛇,才会瞅准时机,露出最锋利的毒牙,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果然,阿芜的密报很快就证实了我的预感。
穷途末路的卓氏,变卖了她最后一件值钱的、祖传的嵌宝金簪。那点钱,对于我现在掌握的庞大财政来说,微不足道,根本无法撼动我的布局。
但,它却足以买通一个见钱眼开、贪婪成性的底层宦官!
很快,一股新的、更加阴险毒辣的暗流,开始在后宫那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里涌动、发酵。
起初只是些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听说了吗?那位姜提举,如今可是聚天下之财于一身呢!她自个儿私库里藏的金子,怕是比陛下的国库还要多哩!
接着,流言迅速升级,版本越来越恶毒,连在我身边侍奉的、嘴巴最严的宫女都偷偷告诉我,听到了更可怕的传言:她哪里是去章台宫议政啊?分明是夜夜入殿,靠着……靠着献媚固宠,才换来今时今日这滔天的权势!
流言蜚语,是这深深宫廷里,杀人不见血、却最为锋利的软刀子!
连一向保持中立、处事公允的尚宫局女官们,看我的眼神都渐渐带上了审视、猜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我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卓氏和她背后黑手精心策划的毒计,却悲哀地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自证的泥潭!
财富和恩宠,这两样东西,在这样的环境里,你越是着急解释,就越像是心虚的掩饰,只会让污水泼得更凶。
直到阿芜再次冒险,带来了一条关键到足以扭转局面的线索——那个上蹿下跳、散播谣言最卖力的宦官,被我们的人查到,曾数次在深夜鬼鬼祟祟地出入中车府令赵高府邸的偏门!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
原来,这早已不再是卓氏一个人孤注一掷的复仇了。它已经演变成了……上升到了宫廷最顶层、最残酷的权力斗争!
赵高!这个在历史上留下恶名、未来会亲手颠覆大秦帝国的巨宦,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威胁,并且,毫不留情地将我标记为了必须清除的敌人!
我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下去了!我必须反击,要反客为主,把他们那些阴险的阴谋,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让所有人都看清它们的丑陋!
我立刻命令均输监的首席女官,也是我最信任的伙伴程素娥,将我接手均输监以来,整整三个月的所有收支总册,全部、彻底地整理出来!要求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每一文钱的最终流向,都必须清清楚楚,精确到个位数,不容有任何含糊!
同时,我亲自去拜访了廷尉李斯。
这位以法家思想立身、严谨到近乎苛刻的重臣,虽然与我在政见上并非完全同道,但他对数字的敏感、对律法程序的恪守,却是朝中无人能及的。
我恳请他,以廷尉府这个最高司法机构的名义,协助我做一件前所未有、石破天惊的事情。
三天后,在咸阳最繁华、人流如织的南市,一面巨大的、白得晃眼的财政公示墙,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拔地而起!
白色的墙壁上,用这个时代最醒目、最不易褪色的黑漆,一行行、一列列,清晰地列出了均输监近三个月来的所有账目细节!
官盐总收入:金,三万七千四百二十六饼。总利润:金,一万二千饼。
利润支出明细:其一,为北地、上郡边军添置御寒冬衣,共计三万套,耗金七千饼。其二,贴补上缴国库,充盈陛下内帑,耗金五千饼。
铁器总收入……
铁器制造盈余,用于修缮颍水、泗水沿岸危险堤坝,共计四十里,征发民夫工钱及物料耗费……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
识字的士子、商人,主动为身边那些不识字的老农、妇孺,逐字逐句地、大声地朗读着墙上的内容。
整个南市,从最初的惊奇、窃窃私语,到后来的哗然、议论纷纷,最后,竟渐渐化为一片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由衷的赞叹!
我的老天爷啊!咱们买官盐多花的那几个钱,原来是给边关我儿子他们做棉衣去了!这……这钱花得值!值啊!
快看快看!修咱们村口那条年年决堤、淹死不少人的鬼坝子,用的钱就在这里写着呢!我的娘哎,连买了多少石头、给了民夫多少工钱都写得明明白白,一文钱都不差!
一名脸上布满了像干涸土地般褶皱的老农,颤抖着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如同枯树皮般粗糙的手,想去触摸那面冰冷的墙壁,却又怕弄脏了似的,只敢轻轻地、一遍遍地虚抚着。浑浊的眼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他喃喃地,反复念叨着:原来……我们交上去的钱……真的……真的用回来了……用回到我们自个儿身上了……
民心如水,可以温柔地承载舟船,也可以愤怒地掀翻巨舰。
而现在,我选择将这艘名为的巨舰的舵盘,亲手交还给了缔造它的——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当晚,据眼线回报,一辆没有任何皇家标识、极其不起眼的青铜轺车,悄然停在了已经散去人群的南市街角。
嬴政身着最普通的常服,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和远处传来的零星灯火下,默默地、仔细地聆听着那几个收拾摊位晚归的小贩,用最朴实的语言谈论着那面,谈论着我。
我就说吧!姜提举要是真像那些人说的那么贪,她敢把这命根子一样的账本子贴出来,让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随便看?
可不是嘛!你再看看那墙上记的数目,一笔一笔,仔仔细细,比我家婆娘记的豆腐账还要清楚透亮!这能是贪官干得出来的事?
他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转身,登车回宫。
那一夜,章台宫的灯火,亮如白昼。
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低头接过的,不是预想中的斥责或审查,而是一卷刚刚写就、墨迹犹未全干的朱批诏书。
嬴政的字迹,一如既往的霸道、凌厉,力透绢背。
自今日起,察远方署兼领天下财计,总揽帝国度支。姜月见可佩银印青绶,秩中二千石,位比九卿!
银印!青绶!秩中二千石!位比九卿!
这是大秦帝国文官体系中,无数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巅峰!是我这个出身微贱、曾是洗衣苑小宫女的女子,连在梦里都不敢想象的至高荣耀!
然而,当我手捧着这卷沉甸甸、仿佛带着熔岩般滚烫温度的诏书时,心中却没有半分欣喜若狂,反而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凉。
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阿芜动用最紧急渠道送来的最新密报,也已经送到了我的手上。
那密报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绝望和疯狂。
卓氏昨夜于府中密室焚香祷告,对祖宗牌位立下血誓,言不杀姜氏,我族必亡——她,已彻底癫狂,不留后路。
我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下一波风暴,将不再是捕风捉影的谣言,也不再是账目上的纠缠。
它将会是……直指我个人,无法用公开数据洗刷的……绝杀之局。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沉沉的、仿佛化不开的浓墨般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一张无形无影、却正在缓缓收紧的致命大网。
我用绝对的公开和透明,赢得了民心,也赢得了帝王此刻的信任。
但这同时,也等于向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宣告了一个事实:所有通过官方渠道、在明面上攻击我的路,都已经被我用这面彻底堵死了。
那么,他们下一步,会从哪里进攻?会攻击我的哪里?
我的目光,落回到手中这卷象征着无上权力和认可的诏书上,又缓缓移向旁边书案上,那本厚厚的、记录着无数普通人悲欢的《民情实录》。
财富、权势、民望……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字之上。
可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我之前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敢去细想的破绽!
一个无法用任何公开的账本、任何透明的公示墙来辩驳的……绝对的死角!
我最大的优势,我为这个帝国疯狂聚敛财富的能力,在我敌人下一步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恐怕……将会被扭曲成我最无法洗刷、最致命的……叛国之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