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确实吹起来了,但此刻占据我脑海的,哪里只是那些被吹乱的竹简,或是袖中那封烫手的密信啊。
眼前的情景更让我心惊——阿芜竟直挺挺地跪在我面前,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峻。她缓缓展开手中紧握的一样东西,那东西让我只看一眼,脊背就窜上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
那是一面用最粗糙的麻布勉强拼成的……旗帜?上面沾满了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指纹,红的、褐的,甚至还有些带着泥垢,看得我头皮发麻。
阿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大人,这是陈留数百名妇人,咬破手指,或用印泥按下的联名……她们……她们称您为财神娘娘,感念您让盐价下跌,救了她们孩子的命。
我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都有些发软。
神?英雄?……天啊,人们通常就是这样称呼那些传说中的人物,那些高高在上、受人间香火祭拜的存在啊!
阿芜接下来的报告更让我坐立不安,心里发毛。
她说,现在不只是陈留,关中好几个郡县的市井之间,都开始传唱一些关于我的歌谣,调子简单,词句却直白得吓人。甚至有些地方的百姓,自发在村头、田边,用几块石头垒起小小的纪念碑,说是要沾沾财神娘娘的福气,保佑风调雨顺,家里有余粮。
这……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的影响力范畴了!这简直带上了某种近乎狂热的……崇拜意味!
其传播的范围之广,速度之快……实在太可怕了!像野火燎原,根本不受控制。
我当初只是想利用现代的知识做点好事,用我能理解、能操作的方式去帮助那些活在苦难里的普通人。可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感觉就像一个人走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脚下随时可能碎裂,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果然,第二天朝会之上,该来的风暴还是来了。
御史大夫冯劫根本没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一上来就火力全开。
陛下!此乃宣扬淫祀,蛊惑人心,其心可诛!他怒吼着,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他那帮儒家同僚们也立刻像找到主心骨一样,纷纷出列附和,唾沫星子都快把我淹没了。
我站在他们面前,那些尖锐的指责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身上,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沉稳。
我没有跟他们争论那些虚无缥缈的哲学观点和礼法规矩。
我只是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了那本连夜整理、还带着墨香的《民情实录》。
然后,我一个一个地,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王阿丑。李三娘。赵家媳妇……每一条简短的记录后面,都是一个普通家庭因为盐价下跌、因为新式农具而得以喘息、甚至活下来的真实故事。这些名字和故事,就是我最有力的武器。
刚刚还喧嚣不已的朝堂,渐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大臣们,张着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了。事实胜于雄辩,尤其是在嬴政面前。
终于,龙椅上的帝王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划破了殿内凝固的紧张气氛:
百姓愿意拜她,总比去拜那些囤积居奇、敢卖一百钱一斤盐的奸商要好!
一句话,掷地有声!
整个房间的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那些儒家官员,一个个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憋得通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无疑是一场辉煌的胜利,是对我敌人最公开的羞辱。
但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场朝堂上的小冲突,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一点涟漪。
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我必须行动,要快,还要稳。
在李斯老师的协助下,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咸阳最热闹的南市,竖起一面巨大的财政公示墙。
墙上用最醒目的字,清清楚楚地列出了均输监近几个月来的所有收入和支出,大到边军冬衣的采购,小到某段河堤修缮的工钱,一笔一笔,明明白白。
一天,两天……围观的老百姓越来越多。
那些不识字的人,就围着识字的读书人,或者我们特意安排的抄写员,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大声朗读墙上的账目。
我看到一位满脸风霜的老农,当他听到修缮他们村口那条年年泛滥的河堤款项,清清楚楚地写在墙上时,浑浊的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顺着深刻的笑纹流了下来,他不停地用粗糙的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丝真正的慰藉。
然后,更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嬴政竟然来了。他微服私访,混在嘈杂的人群里,默默地听着百姓们最真实、最直接的议论。
看看!我就说姜提举是好人!贪官谁会把这账本贴出来给咱们看?
可不是嘛!这上面连修我们村水渠用了多少钱都写着呢!清清楚楚!
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最简单、最纯粹的喜悦和信任。
嬴政被打动了。而且,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帝王,他太清楚这股力量——这股来自最底层民心的力量——有多么庞大和稳固。
很快,宫中的诏书就下来了。
沉甸甸的银印,象征着地位的绿色绶带。
我的官阶被提升到与九卿同等!帝国的财政大权,此刻真正地、名正言顺地掌握在了我的手中。
然而,在这看似风光无限的胜利时刻,我摸着那方崭新的、还带着铸造余温的官印,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觉得它烫得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
因为阿芜回来了,她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恐惧,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那个被我逼到绝境的卓氏夫人,在绝望中进行了最后一次疯狂的祈祷,她对着祖宗牌位立下了血誓:
若不杀了姜氏,我卓氏全族,宁可灭亡!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就明白了。
下一波攻击,将不再是捕风捉影的谣言,而是针对我个人、精心设计的致命陷阱。
游戏规则,已经彻底改变了。
这不再仅仅是公共账本能否对得上的问题了。
我知道,卓氏夫人和她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下一步的行动,将会是任何公开的账本都无法反驳的事情。
一定是与我个人息息相关、影响极其恶劣的事情。他们会想方设法,把我最大的优势——为帝国创造财富的能力——扭曲成我最致命、最无法洗刷的弱点!
还记得春社日那天,阿芜风尘仆仆地从陈留回来。她摊开在我面前的,不是往常的账册文书,而是一方被浆洗得发白、边缘都起了毛边的粗布绣帕。
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甚至有些笨拙,却清清楚楚地绣着六个字:**姜娘子赐盐延寿**。
帕子的下方,密密麻麻地缀着几十个深浅不一、还混着泥垢的妇人指印,像一片片沉重的心事。
阿芜?我伸出手,指尖却在即将碰到那方布帕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巨大情感冲击后的嘶哑:这是陈留那些最穷苦的盐户女人们,凑在一起绣的。她们说,以前几辈子都见不到几粒像样的官盐,孩子生了病,只能用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土方子硬扛,是死是活全看天意。如今盐价下来了,家家灶台上都能稳稳地放上一罐盐。她们……她们在废弃的旧祠堂里,偷偷给您立了长生牌位,称您为财神娘娘,日夜上香……只求您能长命百岁,一直护着她们。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财神娘娘?
前世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史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只有那些开天辟地、功盖寰宇的功臣,或是真正泽被苍生、救苦救难的神只,才配享受人间的香火祭祀啊!
我算什么呢?我不过是一个侥幸从底层爬上来的宫女,一个靠着比这个时代多了一点点见识、在权力刀尖上艰难行走的幸存者。我何德何能,竟然靠着这点理财征税的功劳,就得了这样的?
这沉甸甸的民心,是无上的荣耀,可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它更是最催命的符咒!会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当夜,我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我秘密下令给阿芜,让她将察远方署最得力的暗探全部派遣出去。这一次,不查官吏,不探军情,只深入民间,走访十个郡县,去听听最真实的百姓声音。
半个月后,结果像雪片一样汇集到我的案头。那些朴实无华、甚至带着错别字的记录,让人动容,更让人心惊肉跳。
陇西的孩童们拍着手,唱着新编的歌谣:姜娘子,开盐井,阿爹不用再啃土。他们根本不懂这歌谣意味着什么,只是天真地唱着。
南阳的农夫,在自家田头,用一块捡来的破石头,歪歪扭扭地刻上:月见犁,活三代。——那被称为月见犁的新式铁犁,正是我们均输监以成本价推向市场的。
一桩桩,一件件,我含着泪,将它们仔细汇编成册,并为其取名《民情实录》。
我看着那上面记录的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仿佛能看到他们身后,那一张张曾经被苦难折磨得麻木、如今却因为一点点希望而重新焕发出生气的脸庞。
我捧着这本薄薄的册子,在灯下坐了一整夜,未曾合眼。
果然,这泼天的、我承受不起的民望,很快就引来了朝堂之上最猛烈的惊雷。
那次决定命运的朝会上,御史大夫冯劫手持玉笏,赫然出列,声色俱厉,字字如刀:陛下!臣听闻民间各地,竟兴起淫祠妖祀,不拜天地祖宗,却拜一宫婢为神,称什么财神娘娘!此等荒唐行径,简直亘古未闻,成何体统!此风若不严加刹止,则礼法崩坏,国本动摇!恳请陛下立刻下旨,禁绝此类妖祀,捉拿为首者,以正天下视听!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好几名白发苍苍、以儒学立身的老臣紧随其后,纷纷出列。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仿佛我是什么蛊惑人心、动摇社稷根基的万古罪人!
一时间,整个咸阳宫大殿,所有复杂的目光——轻蔑的、嫉妒的、幸灾乐祸的、暗藏杀机的——都像淬了毒的利箭,密密麻麻地射向我,几乎要将我穿透。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的千钧重量。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波涛,缓步出列。
没有急赤白脸地辩解,没有故作委屈地愤怒,我只是异常平静地从袖中,取出了那本连夜整理、几乎被我攥出汗的《民情实录》,高高举起,呈给侍立一旁的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