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火光照得我的脸一片暖红,我的嘴角,却在没人看得见的阴影里,勾起了一抹谁也察觉不到的弧度。
老天爷定的规矩?不是人力能改变的?
哼,我姜见月,偏偏就不信这个邪!
又过了大概半个月,一场更大、更猛烈的风雪席卷了整个咸阳城。
皇宫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听说连皇帝的膳食都因为太过单调乏味,惹得他大发雷霆,摔了饭碗。
就在这个风雪交加、格外寒冷的夜晚,我趁着值守的宫役换班、偷偷打盹的空隙,带着阿芜,像做贼一样,悄悄地溜回了灶台后面。
我用那把铁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刨开那片被我做了秘密记号的土地,轻轻拨开上面覆盖的厚厚稻草。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无比清新的、混合着泥土芬芳和蔬菜清甜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那味道,简直就像是从冻结的地底深处,硬生生涌出来的第一缕春风!
阿芜地低呼一声,吓得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只见那个浅浅的土坑里,几株白菜苗已经抽出了嫩绿嫩绿的叶子,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在昏暗跳动的油灯光下,泛着诱人的水润光泽;那几个萝卜头也冒出了细细的、白嫩的幼芽,它们的根须已经牢牢地扎在了温暖的土壤里,显得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
活的……菜是活的!真的是活的!阿芜激动得捧起一片小小的菜叶,双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珠子瞪得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立刻伸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因为激动和害怕而变得急促的呼吸,还有她身体轻微的颤抖。我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盯着她,用气声严厉地警告:想活命,就给我把嘴闭紧!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当天夜里,我只小心翼翼地取了半颗最小的白菜,在东炉院那个没人注意的小灶上,用最最清淡、最不引人注意的手法,悄悄地炖了一小碗清汤。
汤色看起来清亮见底,香气也收敛着,并不张扬。只有那些真正饿久了、对食物极度渴望的人,或许才能从中分辨出那一丝极其细微的、代表着鲜活生命的独特气息。
我把这碗汤交给阿芜,让她以给偏厨的张公公试试新炭火候怎么样为借口送过去。
后来我才辗转听说,那碗汤被张公公尝过一口之后,大惊失色,连夜命人把剩下的汤送到了太医院,严令查验里面是不是下了毒。
太医院的署令看到汤里那鲜活的菜叶,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就把这件事上报给了协理宫廷膳食的少府属官。
这消息几经周转,最后竟然传到了李斯的案头——听说他当时正因为北方闹饥荒、冬季储粮对策而焦头烂额,忽然听到宫里居然发生了不靠天时就能得到新鲜蔬菜这种奇事,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即决定要亲自过来查证清楚。
就在我偷偷把那个小地窖重新封好的那天晚上,一名面生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东炉院,假借检查炭火质量的名义,围着灶台后面那片泥土来回转悠,盯着看了好久好久。
阿芜吓得脸都白了,没有一点血色。我却反而笑着迎上去,递过去一壶刚烧好的热茶:公公辛苦啦,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那人走后,我在墙角发现了一片被撕碎、还没来得及清理掉的竹笺碎片,上面只有一个墨迹还没完全干透的字——。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穿着一身华丽锦衣的程素娥,就亲自带着几个尚膳监的管事,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东炉院破烂的门口。
她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走到偏厨,命人把昨晚那碗剩下的、已经冷掉的菜汤端了上来。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已经有些发蔫的菜叶放进口中,只是轻轻咀嚼了一下,整个动作就猛地僵住了。
那片菜叶入口是那样清甜,带着冬日里绝对不可能有的那种脆嫩口感,清甜的汁水在舌尖上一下子迸开,那感觉……简直像是硬生生从寒冬里,咬下了一小块春天!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道闪电,死死地钉在端着汤碗、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张公公脸上,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这菜……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消息像自己长了翅膀一样,半天之内就飞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当天下午,一份详细说明此事的奏片就由李斯亲手写好,直接送到了章台宫,呈到了嬴政的面前。
据说嬴政看完之后,沉默了很久,最后只在奏片上批了八个字:典膳之职,即日授之。
当我从传旨太监手里,接过那枚沉甸甸、代表着典膳官职位的铜印时,指尖触碰到上面冰凉的金属纹路,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自己是真正握住了命运转折的钥匙。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程素娥正孤零零地、像根木头柱子一样,立在远处长长的廊庑
寒风吹起她华美的裙角,她久久地、久久地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到极点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在那一刻,我心里非常清楚,我费尽这么多心机,甚至可以说是赌上性命,根本不是为了从她程素娥手里抢走尚膳监那点权力和位置。
我是要借着这件事,改一改这座皇宫里,甚至……是这座天下那套僵化腐朽的老规矩!
就在我搬离那个又脏又破的东炉院的那天晚上,阿芜红着眼圈,偷偷塞给我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
她小声告诉我:姐姐,这……这是申屠翁,就是那个管菜圃的老头,他偷偷托我带给你的。
我展开那张纸条,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幅手工绘制的、非常详细的《皇苑地形略图》!
图上不仅清清楚楚地标注了皇宫里各处宫苑的布局,还用醒目的朱砂红笔,重点圈出了七处早就废弃没人用的暖窖位置,以及三条几乎不为人知的地下水流脉络!
我盯着图纸上那几个像血一样鲜红的标记,看了很久很久,忽然,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申屠翁,这位曾经一口咬定非人力可违的老园丁,他的心里,终于也看到了一种新的、打破常规的可能。
第二天,我以新任典膳官的正式身份,郑重地向朝廷上奏了《建窖七策》,明确提出建议,在皇家园圃的各处,充分利用那些闲置的旧暖窖和已经探明的地下水源,建造由经验丰富的军中工匠亲自督造、并由太医院定期派人查验内部湿度的恒温蔬菜储藏窖,用来应对冬季蔬菜短缺的难题。
奏片呈上去才三天,嬴政的朱红批语就下来了。
只有一个字: 但在那个字后面,他又亲自提笔,多加了一句:令尚膳司将此策详细记录在案,作为定例,为后世所效法。
我猜,此时此刻的赵高,恐怕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他那间宽敞的官署里,得意洋洋地以为,他只是成功地把一个碍眼的女人扔进了灶坑里,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当初为了羞辱我而递过来的那把铁锹,不仅没能把我埋葬在煤灰和绝望里,反而让我用它,硬生生地刨开了一条通往权力核心地带的秘密小路!更让我借着这件事,彻底看清了一个事实——这僵化固结的天下,也是时候该放在火上,好好地煨一煨,让它变一变了!
当天深夜,我独自一人,又回到了那个已经不属于我的东炉院旧居。
灶膛里的火早就熄灭了,只剩下一点点尚有余温的灰烬。
我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去一块砖石上积落的黑色烟渍,指尖触碰到一丝从砖缝里透出来的、尚未完全散尽的地热,那温度温温的,不强,却非常执着。
感觉……就像一颗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固执地不肯停止跳动的心脏。
曾经,他们以为,随便一把铁锹,就能把我这样一个女人彻底埋葬。
可正是这把看似普通的铁锹,不仅掘开了寒冬冻土下的第一抹生机勃勃的绿色,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悄撬动了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沉重宫殿,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根基。
一个烧火的小丫头,难道就注定一辈子只能与烟火煤灰为伍吗?
不。我偏不信这个命!只要自己心里那团火不灭,就算是被扔进再冰冷的窟窿里,我也能想办法,给自己、甚至给更多人,煨出一整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过了大概十来天,我奏请设立的农政署马上就要正式挂牌成立了。这个新衙门,专门负责管理天下的粮仓储备、冬季种植技术推广、以及应对灾荒的储备策略。
嬴政批准了,还再次强调要为后世法,意思就是要当成永久国策来执行。
在农政署第一次重要会议的前夜,咸阳宫里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在伏案疾书,准备着第二天的汇报。
我却一把推开了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卷宗,对身旁已经换上干净整洁宫裙的阿芜轻声吩咐道:
去,帮我找三样东西拿来——就是东炉院那把铁锹,申屠翁给的那张《皇苑地形略图》,还有……尚膳监旧档案里,最薄、记录最简略的那本册子。
明天,在那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我要让所有高高在上的大人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什么才叫做真正的——
薪火相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