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另一个也接口道,“这些年,屯里的副业你也没少操心。你这猛一走,感觉像少了主心骨似的。”
这些朴实的话语,让秦建国心中暖流涌动,鼻尖甚至有些发酸。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更加诚恳:“谢谢,谢谢各位老哥抬爱。这些年,靠山屯就是我的家,大山叔和各位乡亲待我的恩情,我秦建国这辈子都忘不了。护林员的工作,我不敢说做得有多出色,但自问对得起这份责任,对得起屯里的信任。现在冬防最要紧的时候已经过了,春防的准备,我都详细记在这本册子里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个边缘已经磨损、记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双手递给赵大山,“巡山的重点路线、各个沟岔的火险等级、防火道需要清理的具体地段和人力估算,还有附近几个容易出没的熊仓、野猪窝的大致位置,都写在上面了。屯里的副业,现在也走上了正轨,有大山叔和各位老哥撑着,我是一百个放心。现在政策比往年松动了些,我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回城里去,离他们娘俩近点,哪怕先在建筑队找个扛水泥的临时工,或者看看能不能摆个小摊,总能搭把手,让他们日子过得松快些。”
赵大山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小本子,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封面,久久没有说话。烟雾笼罩着他刻满岁月痕迹的脸庞,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对得力助手离开的惋惜,有对年轻人远去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世事后对他人选择的深刻理解。他看得懂秦建国眼神里的决绝和期盼,那是一个男人对家庭不可推卸的责任。
“唉——”他长长地、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郁结都吐出来一般,叹了口气,浓浓的烟雾随之喷涌而出,“走吧……走吧……念秋和孩子在城里,是不容易。你是该回去。男人嘛,扛得起山,也得顾得了家。这护林员……我给你批了。”他用力抿了抿嘴唇,做出了决定,“不过,公社那边的手续,还有你那返城的介绍信,得你自己去跑一趟。我这边,给你出个证明,盖上屯里的章,证明你在这儿的身份,还有这些年当护林员、为屯里干副业的表现。”
“谢谢大山叔!太感谢了!”秦建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对着赵大山,也对着屋里的几位老兄弟,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屯委会出来,春日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秦建国却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他立刻返回护林点,拿了赵大山亲自书写并盖了屯里红戳的证明信,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公社。一路上,他心中反复盘算着到了公社该怎么说。介绍信,是这个时代人员流动的“路引”和“身份证”,没有它,别说购买需要证明的火车票,连城里的招待所、大车店都住不进去,寸步难行。
到了公社,他径直找到了新来的李助理的办公室。李助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中山装,看起来还算斯文和气。
“李助理,您好。”秦建国礼貌地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去,将赵大山开的证明信双手恭敬地递上,“李助理,我是靠山屯的生产队员,也是屯里指派的护林员,秦建国。这是屯里给我开的身份和工作证明。”
李助理接过信,扶了扶眼镜,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用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看了看秦建国,问道:“秦建国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李助理,是这样的。”秦建国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焦虑和恳切,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谦卑,“我爱人,沈念秋,在城里上大学,参加77年高考考上的东北师范大学。孩子也小,才两岁多,叫石头。她一个人,在举目无亲的城里,又要学习,又要照顾这么小的孩子,实在是……实在是力不从心啊。最近来信,说孩子病了,她又要照顾孩子,又要上课,人都熬得脱了形。家里老人年纪也大了,身体不好,帮不上什么忙。我……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他顿了顿,让语气显得更沉重,“我琢磨着,这护林员的工作虽然重要,但终究是顾大家舍了小家。我想辞了这工作,返城回家去,照顾家庭。这是我们屯里赵大山队长开的证明,同意我离职。希望能麻烦公社,看在我家庭实在困难的份上,给我开一张回城的介绍信。”
他说得情真意切,理由充分,将一个牵挂妻儿、迫于无奈的丈夫和父亲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李助理听着,又低头看了看证明信,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知青返城,尤其是这种家庭确有特殊困难的,这几年政策上确实有所松动,他处理过不少类似的情况。
“秦建国同志,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李助理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照顾家庭,尤其是爱人在求学,孩子又小,确实存在实际困难。我们公社方面,对于合理解决知青的实际问题,也是支持的。”他拿起钢笔,在一张印着“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抬头的信纸上开始书写。内容大致是证明秦建国同志原系靠山屯插队知青,在生产队和护林员岗位上表现良好,现因其爱人沈念秋在东北师范大学就读,孩子年幼无人照料,家庭确有特殊困难,经生产队同意,本人申请返城至吉林省长春市投靠爱人,希沿途有关单位查验放行并予以必要协助。最后,他在落款处郑重地盖上了公社那颗鲜红、具有权威性的大印。
拿着这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纸质凭证,秦建国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在微微出汗。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再次向李助理郑重道谢:“谢谢李助理!谢谢公社领导的理解和支持!”
“嗯,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地方,安顿好了,记得给屯里和公社报个平安。”李助理和气地叮嘱了一句,便低头继续处理其他文件了。
走出公社那略显陈旧却代表着权力的大院,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秦建国站在院子外,再次仔细地将那张介绍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内衣的口袋里,还下意识地按了按。有了它,他的返城之路才算真正名正言顺,才有了在这片土地上通行的“合法身份”。
他没有在公社多做停留,买了些路上必需的干粮——几个硬邦邦的玉米面窝头和一包咸菜疙瘩,便立刻踏上了返回山林的路。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虽然肩上的担子(心理和物理上的)依然沉重,但前路已然清晰。
回到护林点,他进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整理。他将小屋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刷洗得锃亮,所有属于公家的物品——那盏煤油灯、那把开山斧、那几件简单的家具,都一一归位,擦拭干净。他站在屋前那块小小的空地上,最后一次环视这片熟悉的景象:远处连绵的、雪线正在迅速后退的山峦,近处在春风中微微晃动的、开始泛出青意的树林,以及那条蜿蜒消失在山脚下的、他走过无数次的小路。这里,曾是他命运的转折点,是他的牢笼,也是他的战场和福地。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挣扎与收获,都将随着他的离开,封存在这片沉默的山林之中。
第二天,天光尚未完全放亮,一层薄薄的晨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山林。秦建国背上那个藏着他全部过去和未来、沉重而臃肿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在晨曦中静默矗立的小屋,然后毅然转身,用那把熟悉的旧锁,“咔哒”一声,锁上了这扇他进出过无数次的木门。
他没有将钥匙带走,而是按照事先和赵大山的约定,将其塞进了窗台下第三块砖头下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自然会有人来接手这里的一切。
他没有惊动屯里任何人,选择了一条绕过屯子中心、直接通往山外大路的小道离开。初春的风,已经彻底失去了冬日的凛冽,变得柔和而湿润,拂过脸庞时,带着泥土苏醒的芬芳和草木萌动的清新气息。他的脚步沉稳有力,一步一步,坚定地踏在正在化冻、变得松软的土地上,走向山外,走向那条能通往公路的岔道,走向人声嘈杂的县城汽车站,走向那列将载着他南下的绿色铁皮火车,走向那个等待着他去开创的、与妻儿团聚的、充满了未知却也充满了希望的崭新人生。
身后的山林和屯落,在渐行渐远中,慢慢模糊,最终化作了记忆深处一幅浓墨重彩的背景。而前方,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似乎已经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