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徐龙灿(2 / 2)

死后第三年,徐龙灿守昔日的规矩来见我。

冬至那天,他带着一束白菊来到我的墓前。三年过去了,他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更加深沉,嘴角的线条更加坚硬。

他点燃一根烟,在我的墓碑旁边吞云吐雾。这还是我死后他养成的习惯——他以前从不抽烟。

我不满地向他吹了一阵阴风,卷起几片枯叶。徐龙灿像是有所察觉,有些惊讶地挑挑眉,笑骂一句:“死了也这么娇气”。

说完故意弹了弹烟灰,灰色的粉末落在墓碑的照片上。然后他像示好般靠坐在碑旁,整整两个小时,一言不发。

我静趴在旁边等着他离开。暮色渐沉时,他突然做了一件我从未想过的事——俯身将薄唇轻轻印在墓碑的照片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他失态地轻轻蹭了蹭,声音沙哑:

“第三年了,祝我梦到有你的梦。”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牵引力,仿佛有一股力量将我拉向他的梦境。

我进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域——徐龙灿的梦境。

梦中的场景是我们的别墅,但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暖黄色调中。徐龙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

“你回来了。”他说。

我回头,看见梦中的自己从门口走进来,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这个我没有尖锐的眼神,没有讥讽的笑容,她温和得像水,柔软得像云。

“今天怎么样?”梦中的我问。

徐龙灿起身接过她的包:“老样子。你呢?”

“画廊新到了一批画,有几幅你很喜欢的那个画家的作品。”

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聊着日常琐事。梦中的我会笑,会靠在他肩上,会在他起身倒水时轻轻拉住他的手。

我看着这一幕,感到一阵恶心。这不是我,这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徐龙灿臆想出来的完美妻子。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愣住了。

梦中的场景变了,回到了我们十六岁那年。在徐家的晚宴上,我被一群富家千金围着嘲讽——因为那天我穿了一件过季的礼服。我记得那天,我躲在阳台的角落里,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但在这个梦里,徐龙灿出现了。他走到我身边,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我肩上。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说,牵着我的手离开宴会厅。

现实根本不是这样。那天徐龙灿确实出现了,但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说:“苏家已经穷到买不起新礼服了吗?”

为什么他要修改记忆?为什么要创造一个从未发生过的温柔版本?

梦境再次变化,这次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在梦里,他为我准备了惊喜晚餐,而我感动得落泪。实际上,那天我们大吵一架,我摔碎了他收藏的所有昆虫标本,而他撕毁了我最珍爱的一幅画。

梦越美好,越显得现实可悲。

我看着他沉浸在自欺欺人的美梦中,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怜悯。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这个从小就把残忍当作铠甲的男人,只能在梦中构建我们从未有过的温情。

天快亮时,梦境开始破碎。徐龙灿似乎意识到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他的眉头紧锁,身体不安地翻动。

“假的...都是假的...”他喃喃自语。

我靠近他,第一次主动触碰他的意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凭着本能,将一些真实的记忆碎片送入他的梦境——那只断翅的蝴蝶,我们第一次做爱后床单上的血迹,他摔碎酒杯的夜晚,还有我死前我们最后的争吵。

梦境瞬间变得黑暗而混乱。徐龙灿在梦中奔跑,呼喊着我的名字,但声音里不再是温柔,而是痛苦和绝望。

“苏雅!苏雅!”

我看着他被真实的记忆折磨,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活在互相伤害的模式里,从未尝试过另一种可能。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徐龙灿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他坐起来,打开台灯,眼神空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画,是我生前最喜欢的,他以前总是嘲笑它丑陋,说我品味差劲。

但现在,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幅画,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它。

天亮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去了我的画廊。三年过去了,画廊由我的助理继续经营着,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徐龙灿走进画廊,慢慢地看着每一幅画,每一个雕塑。他在一幅抽象画前停留了很久,那是我生前最喜欢的作品,画面上是大片混乱的红色和黑色,像是一场爆炸,又像是一次重生。

“徐先生,”我的助理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这幅画,”他指着那幅抽象画,“她想表达什么?”

助理愣了一下:“苏姐说,这是她内心的写照——被束缚的能量寻找出口。”

徐龙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点点头:“包起来,我要了。”

那天下午,他把我画廊里所有他曾经嘲笑过的作品都搬回了家,挂在别墅的每一个角落。现在房子里到处都是我的痕迹,我的喜好,我的风格。

接着,他做了一件更令人惊讶的事——他打开了我的房间,开始翻阅我的日记和素描本。

我生前有写日记的习惯,也有画速写的爱好。这些本子里记录着我对他的真实感受,对这段婚姻的怨恨,以及...一些我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徐龙灿坐在我的书桌前,一页一页地翻看。他的表情从平静到震惊,再到痛苦,最后变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在一本速写本里,他找到了无数张他的素描——他工作的样子,他睡觉的侧脸,他皱眉的表情...在最后一页,我写着:

“恨他是如此容易,容易到我差点忘记,一开始我本想爱他。”

徐龙灿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轻轻颤抖。

随着更多日记被翻阅,徐龙灿开始了解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我的版本。

他了解到,那只断翅的蝴蝶事件后,我曾偷偷为那只蝴蝶举行了一场小小的葬礼,在花园的角落里为它立了一块微小的墓碑。

他了解到,婚礼那天,我其实在更衣室里哭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恐惧——恐惧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会最终吞噬我们。

他了解到,每次我用烟头烫他,都会在事后偷偷哭泣,然后在自己的手臂相同的位置烫出同样的伤痕。

他了解到,我死那天,原本打算告诉他一个秘密——我怀孕了。验孕棒就放在我的包里,我原本想在那天晚宴后告诉他,尽管我们知道这个孩子也只是契约的另一个产物。

徐龙灿拿着那根从未使用过的验孕棒,终于崩溃大哭。他蜷缩在我的床上,抱着我的枕头,哭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他反复说着,声音破碎不堪。

我漂浮在房间上空,看着这个我一辈子都在对抗的男人,此刻为我流露出的脆弱,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互相误解,用尖锐的刺伤害彼此,却不知道那些刺同时也穿透了自己的心脏。

接下来几天,徐龙灿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停止了对昆虫标本的收集,转而开始研究我生前最喜欢的画家和作品。他联系了我的父母——三年来看第一次主动拜访他们,询问我童年的事情。

他像是考古学家挖掘古迹一样,一点点挖掘着真实的我,而非他想象中的那个我。

一天晚上,他抱着我的所有日记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那里曾经有他摔碎的玻璃杯痕迹——开始阅读。他一夜未眠,读完了我从十五岁到死亡前一天的所有日记。

天亮时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初升的太阳。

“我一直以为是我们不相爱,”他轻声自语,“现在才知道,是我们不懂得如何相爱。”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把沉重的锁。突然间,我感到身上的怨气在慢慢消散,灵魂变得轻盈。

死后第三年的最后一天,徐龙灿再次来到我的墓前。

这次,他没有带白菊,而是带了一束鲜红的玫瑰——我生前最喜欢,但他从未送过的花。

他坐在墓碑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里面是那些被碾碎的蝴蝶翅膀,经过特殊处理,保存在透明树脂中,像一件艺术品。

“我记得你说过,我毁掉了美丽的东西。”他对墓碑说,“但你看,我保存了它们二十多年。”

他轻轻将木盒放在墓碑前,然后拿出一本笔记本——他的日记,开始朗读。

日记里记录着我们从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从他的视角。原来,七岁那年,他碾碎那只蝴蝶,是因为前一天他目睹了母亲自杀的场景,对生命的脆弱和无情感到愤怒。原来,婚礼那天,他看到我眼里的恐惧,同样感到无助。原来,每次我用烟头烫他,他都没有生气,因为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真实的接触。

“我以为我们的婚姻是一场战争,”他读着,“而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你无视我。”

读完后,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苏雅,我放你走。”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我感到灵魂的最后一根枷锁应声而断。

徐龙灿站起身,最后一次抚摸墓碑上的照片:“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能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方式相遇。下一次,我会学着温柔。”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消散,化作点点光芒,升向遥远的天空。

在完全消失前,我最后一次看向人间,看见徐龙灿站在墓园门口,仰头望着天空,仿佛在目送我离开。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微笑。

这一次,不是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