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霄田发现我的秘密,是在一个寻常的周三傍晚。
那天下午,我刚刚结束与心理医生李医生的线上诊疗。李医生温和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你最近的情绪稳定了很多,与刘先生的沟通也有所改善,这是个很好的迹象。”我微笑着点头,甚至还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她建议的呼吸放松法。
但关上电脑的瞬间,一种熟悉的空虚感便如潮水般涌来。我维持了两个月的“正常”,像一层薄薄的窗纸,在内心深处呼啸的风声中岌岌可危。
我又撑了半个小时,在管家面前喝完了那杯有助于睡眠的热牛奶,甚至还问了明天早餐能否吃可丽饼。管家笑着点头,说会转告厨师。一切都完美得不像话。
直到我感觉到指尖开始发麻,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我知道时间到了。
我走上三楼,脚步不急不缓,甚至还对走廊上擦身而过的女佣笑了笑。那间最小的客房里,有一个嵌入墙体的衣柜,宽仅八十厘米,深不过一米。对大多数人而言,那只是个存放过季衣物的地方,但对我来说,它是大海中的孤岛,暴风雨中的避风港,是我唯一能够安全地释放所有黑暗的地方。
我钻了进去,从里面轻轻合上衣柜门。黑暗瞬间包裹了我,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我把脸埋在膝盖上,开始无声地流泪,然后是用手死死捂住嘴的啜泣。边缘型人格障碍发作时的那种自我厌恶和恐惧,像千万只蚂蚁啃噬着我的骨髓。
“你不配,你不配他对你好。”我喃喃自语,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迟早会看透你的本质,一个残缺的、丑陋的灵魂。”
衣柜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他回来了。每天这个时候,刘霄田都会先到卧室找我,给我带一小份他路上买的甜点——一块精致的蛋糕,或是一盒新鲜的草莓。今天也不例外。
“太太呢?”他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
“刚才看到她在三楼。”女佣回答。
我屏住呼吸,生怕一丝声响都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脚步声在门外停留了片刻,然后渐行渐远。我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阵刺痛的心酸。看啊,他连你的消失都如此包容。
但今天不一样。
脚步声又回来了,而且停在了客房门外。
“小小?”刘霄田敲了敲门,“你在里面吗?”
小小。他给我起的昵称。他说我总是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随时准备消失。
我没有回答,希望他能以为我不在这里而离开。
但门把手转动了,客房的门被推开。光线从衣柜的门缝里透进来一丝。我的心跳如擂鼓。
“小小?”他的声音更近了,就停在衣柜门外。
然后,衣柜门被轻轻拉开。
光线涌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在指缝间,我看到刘霄田高大的身影蹲在衣柜前,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瞬间的震惊和心痛。
“小小...”他的声音哽住了。
我一动不动,像一只被发现了藏身之处的小动物,既惊恐又莫名地感到一丝解脱。他终于看到了,看到了这个真实、残缺、不堪的我。
下一秒,这个一米八九的男人弯下腰,挤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将我整个人连同我紧抱的双膝一起抱进怀里。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我,但我能感觉到他手臂的颤抖。
“出来好不好?”他低声说,声音沙哑,“这里面太冷了。”
我任由他将我抱出衣柜,抱到客房的沙发上。他坐下,让我坐在他腿上,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一样轻抚我的脊背。我把脸埋在他胸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气,混合着一丝室外带来的清冷空气。
“多久了?”他问,手指梳理着我凌乱的头发。
我沉默着。
“小小,告诉我,你这样多久了?”
“...从我们结婚后。”我低声说,“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小一点的空间。”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一个小一点的、能让我感到安全的空间。
那天晚上,刘霄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抱着我,直到我在他怀里停止颤抖。他帮我洗了脸,带我下楼吃了晚饭,甚至在餐桌上讲了几个他工作中遇到的趣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
晚饭后,他说要去书房处理一些工作。我独自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凌晨一点,我悄悄起身,走到书房门口。门缝里透出灯光,还有淡淡的烟味。
刘霄田几乎从不在家里抽烟。
我轻轻推开门,看到他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疲惫。烟灰缸里已经有好几个烟头。听到声音,他转过身,立刻把手中的烟摁灭了。
“怎么醒了?”他走过来,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睡不着。”我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你抽了很多烟。”
他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偶尔而已。走吧,回去睡觉,我陪你。”
第二天,刘霄田给我联系了国内最好的心理专家李医生,重新评估了我的情况,制定了更为系统的治疗方案。我答应他会好好治疗,也的确认真配合。每次诊疗都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手术,没有麻醉,直面所有血淋淋的创伤。
我的父母,那两个给了我生命却又用贬低和打压几乎摧毁它的人。他们永远不知道,他们的女儿患有边缘型人格障碍,永远在极端的情绪波动中挣扎,时而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时而认为自己一文不值。他们只知道我不够完美,不够符合他们心目中“刘家媳妇”的标准。
“你凭什么嫁给刘霄田?”母亲曾经在我结婚前这样对我说,“要不是刘家需要一场联姻来掩盖什么,你这样的资质,连他家的门都进不去。”
我知道联姻的真相不会浪漫,但从母亲口中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与刘霄田结婚后,我一直在等待他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我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意识到我的内在是如此破败不堪。
但他没有。相反,他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包容着我的一切。我的情绪起伏,我的自我怀疑,我的若即若离。他就像一座稳重的山,无论我如何狂风暴雨,他都屹立不倒。
而现在,他甚至知道了我的秘密避风港。
治疗进行到第三个月时,我注意到刘霄田的变化。每次陪我做完诊疗,他都会变得异常沉默。有一次,我结束诊疗走出书房,看到他站在走廊的尽头讲电话,声音压抑而愤怒。
“我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他们再也无法在这个圈子里立足...对,包括他们最近在争取的那个项目。”
他挂断电话,转身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
“谁的项目?”我轻声问。
他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带我往餐厅方向走:“工作上的事,已经处理好了。今天厨师做了你最喜欢的舒芙蕾,要趁热吃。”
我没有再问,但心里明白,他说的“他们”很可能就是我的父母。刘家有这样的能力,让任何人在这个圈子里无法立足。
又过了两周,我的病情确实在好转。发作的频率降低了,即使情绪波动,也能更快地平静下来。李医生说这是我自身努力的结果。
“你有很强的自省能力,这很难得。”她说,“而且,刘先生给了你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支持。在这种环境下,康复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片洁白的雪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站在山脚下,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醒来后,我对刘霄田说:“我想去北方看雪山。”
他正在系领带,闻言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柔的笑意:“好啊。什么时候?”
“下个月?”我说,“我想看雪。”
他走过来,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好,我来安排。你想看什么,我们都去看。”
我微笑着点头,内心却是一片荒凉。对不起,柏舟,雪山只是我的借口。
刘霄田的字是“柏舟”,取自《诗经》“泛彼柏舟,在彼中河”。只有没人在场的时候,我才敢这么叫他。那是独属于我的秘密特权,也是我背负的沉重枷锁。
我如何告诉他,我之所以想去雪山,是因为那洁白无瑕的景色让我感到一种终极的平静——永恒的、冰冷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