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宿洄也是个可怜人。自出生起,因血脉较其他族类多那么一些,便被全族寄予厚望。他知身为海皇继承者,肩扛整族兴衰,修炼是唯一的路,他吞纳稀薄灵气,淬炼血脉,对抗深海水压,将每一分潜力压榨到极致。大祭司看着他成长,目光欣慰,以为看到了海族未来的希望。
无人知晓,宿洄心中藏着一抹亮色。一次偶然浮上海面,他见到一名御剑而过的人族女修,惊鸿一瞥,刻骨铭心。自此,化形不再是族群责任,而是私心渴望。
海域灵气枯竭,倾尽族库资源,他也只勉强半化形,难久离水。他跪求大祭司:“为我劈尾,我要去陆地,救回被捕同胞。”理由光明正大。大祭司凝视他许久,取出珍藏的一滴龙血,耗损修为,行劈尾秘术。剧痛撕心裂肺,龙血之力强行稳固生机,鱼尾裂开,化作双腿。
鲛人们目送他们的皇离去,期盼他带回被诱捕的族人。
宿洄踏上陆地,循着记忆寻找那名女修。他制造偶遇,以重伤柔弱之态,被天澜宗弟子所救。半化形的俊美皮囊,刻意表现的纯粹与依赖,轻易迷惑了众人,包括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小师妹”青湄。
后续如同俗套话本。他留在天澜宗,经历些许波折,最终成为青湄道侣,宗门赘婿,无实权,得清净。他享受着与爱人相伴的时光,几乎忘了初衷,只零星救回一两个海族,敷衍了事。
转机在青湄生产那日。殿内惊呼骤起。那新生儿,上身玲珑,下身却是一条覆盖细鳞的鱼尾。宗主夫妇骇然,旋即狂喜。一番密谈,宿洄身份暴露。一位堪比伪化神的大妖!在灵气稀薄的人间,这是无敌的存在。
“孩子不便见人,我带回海域请教大祭司。”宿洄道。
“对外便说孩子体弱,需禁地静养。”宗主从善如流。一场交易无声达成。
深海之下,大祭司看着那血脉不纯的孩子,眉头深锁:“皇,与人族结合,子嗣血脉稀薄,恐难承大统。”但碍于宿洄恳求,她应下抚养之责。
宿洄返回天澜宗,表面一切如旧。他偶尔带回几个被救海族,维系着谎言。青湄在父母劝说下,强颜欢笑,内心却日益煎熬。与异类同床共枕的厌恶感与日俱增。
第二个孩子出生后,青湄的忍耐到达极限。她开始在他的饮食、熏香中,掺入专门针对海族的慢性剧毒,剂量极微,潜移默化。
宿洄察觉身体日渐虚弱时,青湄亦因长期接触毒物而形销骨立。他以为妻子受人暗算,不惜耗费本命精血与妖力为她续命,自身愈发衰颓。
直到那日,他虚弱倒地,看到的却是青湄冰冷嫌恶的眼。
“别用你的脏血碰我!海兽……变了人也是海兽!每一次触碰都让我恶心!”
真相如同冰锥,刺穿神魂。他怔在原地,忘了反抗。早已埋伏的宗门长老一拥而上,特制锁链加身,将他投入暗无天日的禁地水牢。
深海皇者,终成囚徒。族人的期盼,爱人的背叛,自身的痴妄,尽数沉沦在这无边黑暗之中。
地穴海牢,暗无天日,蚀骨毒液日复一日融入水中,腐蚀着他残破的肉身与神魂。初始,剧毒带来的痛苦远不及心死。他蜷缩在牢笼角落,脑中反复回响着青湄那双冰冷嫌恶的眼,仍残存着可笑妄想——她或许有苦衷。
直到看守修士的闲谈,如同毒刺扎入耳中。
“听说没?靠着那小杂种提供的海图,又抓回一批鲛人……”
“宗门新设的‘异血司’进展不错,杂交出的半鲛人奴仆挺好用……”
“多亏了那傻鱼皇自己送上门……”
字字句句,如惊雷炸响!他们利用了他带回的第一个孩子!利用了他无意中泄露的海域信息!他们从未停止对鲛人的捕猎与亵渎!族人的哀嚎仿佛穿透重重阻隔,在他耳边响起。
责任与愧疚如同迟来的潮水,将他淹没。但他心底,对青湄竟还残存着一点微弱的火苗,或许她并不知情,或许她被蒙蔽……
这丝幻想,在他听到青湄亲自来到牢外的声音时,彻底熄灭。
她不是来看他,是来宣告。
“宿洄,”她的声音隔着牢门,清晰冰冷,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小怪物’,我已将他送给玄云宗的云矶长老为徒。云矶长老乃元婴高人,能看上他是他的造化。从此,他与我再无瓜葛,也与天澜宗无关。”
她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几分即将新生的雀跃:“而我,不日将嫁与流霞剑派少主为道侣。你我孽缘,今日彻底了断。”
牢内,宿洄周身剧震。锁链哗啦作响,不是因为挣扎,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孩子……被她当作污点,当作工具送走了?而她,竟要另嫁他人?
几十年的痴恋,掏心掏肺的付出,耗费本源救她性命……换来的,是子嗣被弃,是自身被囚,是她迫不及待地划清界限,奔向所谓的光明前程!
那最后一根维系理智的弦,砰然崩断。
“啊——!!!”
一声非人的咆哮从牢底炸开,带着积压百年的痛楚、背叛与绝望!腐蚀的妖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燃烧,锁住他数十年的特制镣铐,寸寸碎裂!
“轰!”
牢门炸开,水浪冲天!一道残破却散发着滔天凶煞之气的身影,一步步踏出。
青湄脸上的轻松与快意凝固,化为惊恐。她转身欲逃。
宿洄的速度更快。残影掠过,他已出现在青湄面前。
那双曾盛满柔情蜜意的竖瞳,此刻只剩一片死寂的疯狂。
“你说……我是海兽?”他声音沙哑破碎。
青湄尖叫,术法未出,便被一只覆盖着残破鳞片的手扼住了咽喉。
“你说……触碰让你恶心?”
在周围赶来的天澜宗弟子惊恐万状的注视下,宿洄低下头,张开了嘴——露出了属于深海掠食者的森然利齿。
咔嚓。
骨骼碎裂声与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戛然而止。鲜血喷溅,染红了他残破的衣袍与狰狞的面容。
他抬起头,满嘴猩红,环视周遭骇然失色的人类修士,声音平静得可怕:
“是,我是妖。吃人,不是应该的么?”
杀戮,开始了。
他不再留情,不再顾忌。鲛人皇者的怒火化作最原始的力量,撕碎一切阻挡。迷惑之术无用,便以利爪与獠牙开路。他毁了异血司,杀了宗主夫妇,将这座承载了他短暂温情与无尽痛苦的宗门,化作一片血海。
然而,人力有时穷,妖力亦有尽。闻讯赶来的人族元婴修士联手,符箓如雨,弩箭破空,术法轰鸣。他本就重伤未愈,强弩之末,终是被再次重创,轰入废墟。
再次醒来,已是在更幽深地穴海牢。毒液换了更烈的,腐蚀着他的血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百年?或许更久。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与痛苦时,封印被强行破开。
微弱的光线中,他看到了两张与他有几分相似,带着担忧与急切的面孔——是他那被送走的长子,和未曾蒙面的次子。他们千辛万苦找到了他,救出了他。
可他甚至没能好好看他们一眼,没能说出一句抱歉。追兵已至。为了掩护他这无用的父亲逃离,两个孩子……永远留在了那片海岸。
他逃回了深海,带着一身被腐蚀殆尽的残躯,和两颗永远血淋淋的心。
海民们唾弃他,因他之过,族人遭劫。
大祭司不再看他,眼中唯有失望与冰冷。
他蜷缩在皇城最阴暗的角落,望着那破败的废墟。
他不是称职的父亲,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他不是合格的海皇,带领族群走向更深重的苦难。
他这一生,是罪。
大祭司让他守着海国废墟宝库,洗刷他的罪孽。
此刻站在这片废墟中,他依旧是有罪的。
“你不是已……”沧澜的询问将他拉回现实。
“已死?或被永囚?”宿洄接过话,自嘲道,“是,他们都望我死。我亲手葬送海国希望,是罪人,不配为皇。故我‘死’了。活下的,仅是守此残骸、偿还罪孽的孤魂。”
他竟真是那因情误国的末代海皇!
他看向孟青云二人,敌意不减:“人族……我因人族女子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令族群蒙难。今时任何接近此净土之人族,皆需以最恶意的揣度!龙女,你带人族至此,无论何由,于我便是原罪!”
真相既白,其敌意源于血火过往,源于罪孽偏执,源于对人族不信。
孟青云心知言语无用。万象棱于识海嘀咕:
「悲情角本!其记忆剧本近日确被外力涂改,更显暴躁多疑。」
第三方影响犹在,正利用其心伤执念。
沧澜默然片刻,语带龙威:“宿洄,你之痛,我难体会。然今海域异动,有未知存在操控海族,或亦觊觎宝库之物。我等前来,确为查根。你若固守拒援,岂非正中幕后黑手下怀,令此皇城最后遗骸亦陷危局?」
宿洄身躯微震,指节发白。他看向扭曲空间,又看沧澜三人,眼中挣扎浓烈。信任于他太难,然沧澜之言,正戳其内心最深恐惧——重蹈覆辙,再因己择而致不可挽回之失。
场中气氛,由剑拔弩张,转为沉重僵持。
宿洄指节发白,眼中挣扎之色愈浓。他守护此地数百年,偏执已成心魔,然沧澜所言,字字如锥,刺中他最深恐惧——若因己之固守,再令海皇城遗骸有失,他万死难赎。
孟青云察其动摇,适时开口:“那试图潜入的‘诡异之物’,目标若非宝库,又为何物?若其目标正是你记忆中‘缺失’那物,你固守于此,岂非坐视其成?”
“缺失……之物?”宿洄猛地抬头,竖瞳骤缩。他努力回想,关于宝库最深处的某些记忆竟一片模糊,仿佛被无形之手抹去关键!他只知要守护,却似乎忘了最初守护的某些具体缘由!此等关窍,平日被偏执掩盖,此刻被点破,顿觉寒意彻骨。
万象棱在孟青云识海啧啧有声:「看,剧本关键页被撕了。他自己都忘了到底在守什么。」
沧澜亦捕捉到此节,龙威微敛,语气沉凝:“宿洄,你记忆有缺,恐非自然。幕后黑手既能操控海妖,篡改你部分记忆亦非难事。其所图,或许正是你已遗忘之物。”
宿洄面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带着无尽疲惫:“……罢了。”他侧身让开通路,目光扫过三人,“吾随尔等同入。若有不轨……”未尽之言,杀意凛然。
四人不再多言,各施手段抵御前方空间乱流与混沌能量。宿洄熟稔路径,引三人穿梭于能量裂隙之间,终抵那半塌宫殿深处——一座被残余禁制笼罩的玄冰大门前。
宿洄打出数道法诀,大门洞开,寒气扑面。
宝库内部空间广阔,却显凌乱,诸多宝物灵光黯淡,蒙尘已久,显然能量早已流失。宿洄引路至最深处玉石祭坛。坛上空空,仅中心一奇特凹槽。
“此乃封印‘混沌源晶’之基座。”宿洄凝视凹槽,面露巨大茫然与痛苦,“吾只记得此物珍贵,但并不知晓具体用途……然源晶何在?何时遗失?吾竟毫无印象!”
混沌源晶!孟青云瞬间明了,为何万象棱提示此地与他有缘,为何那幕后黑手亦觊觎此地!混沌源晶乃混沌本源所聚,能同化万物,若用于封印,亦可从根源将其破坏!
玄阴子冷声道:“此地残留气息,与操控海妖者同源。”幕后黑手目标明确,正是这遗失的混沌源晶!
孟青云法眼扫过,心有所感,走向祭坛旁一堆乱石。混沌魔婴悸动指引。他拂开碎石,露出一块拳头大小气息相对微弱的灰色晶石碎片。
“仅是碎片……”沧澜一眼看穿,“大部分源晶已被取走。”
孟青云收起这块残存的混沌源晶碎片,虽能滋养混沌珠与魔婴,但心中凛然。大部分源晶落入幕后黑手之中,若其用以破坏某处封印,后果不堪设想。其目标,竟与自身需求完全重叠!
宿洄面沉如水,身躯微颤。尽管族中至宝定海珠未曾遗失,但宝库之物遗失而不自知,作为守护者他难辞其咎。
“混沌源晶遗失,或与某处封印有关。”孟青云看向宿洄与沧澜,“幕后之人,所图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