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着山脚下的村落,田野金黄一片,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头。房屋错落有致,土墙茅顶间几缕炊烟袅袅升腾,融入蓝天白云。村民们身着单薄布衣,在田埂间弯腰劳作;孩子们聚在村口树荫下,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热浪裹挟着泥土的芬芳弥漫在空气里,夹杂着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和偶尔的犬吠鸡鸣。
得知澄心他们要返回,桃月被她娘拉着说了许久体己话,又眼圈泛红地郑重收下孟青云赠予的那株足以当作传家宝的山参,再三叮嘱他们路上千万小心,得空定要回来看看,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
三人离开桃月家所在的小村落,走上通往秦岭的官道。距离与玄阴子前辈约定的日子尚有二十余天,为加快行程,孟青云辨明方向,专拣人迹罕至的路径,带着澄心与桃月御风疾驰。澄心与桃月也初次体验了修士御剑般的感受。在灵石不间断的补充与全速飞驰之下,三人逐渐深入人烟稀少的山岭。
第五日歇脚时,桃月那被短暂压抑的好奇心与活泼本性便立刻冒了出来。她走在孟青云和澄心中间,连珠炮似的问题接连砸向孟青云:
“青云师兄,你现在说话算数了吧?快说说,你这六年到底去哪儿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你修为是不是变得很厉害了?我感觉你好像……嗯……跟道长还有明心师兄他们都不太一样了!”
“你当初怎么就跟那位看起来不像好人的老道士走了呢?我们都担心死了!”
澄心虽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偶尔伸手替桃月拨开路旁斜伸出来的枝条,但他那双眼睛始终望着孟青云,里面写满了同样的询问和关切。
孟青云被桃月追问得无奈,看着澄心也一副“你不说我就不移开视线”的执着模样,只得苦笑着开口:“好了好了,我说。你别急,路上慢慢说给你听。”
他略去了魔煞噬心、金丹灭杀劫、闯入遗忘沼泽、血炼断刃、冥界异动、上界阴谋等极度凶险的过程,只挑了些能说的、相对平缓的经历,缓缓道来:
离开京城后,我追随玄阴子前辈一路西行,跋涉万里之遥。踏遍黄沙,翻越雪山、丛林,终至一方……迥异之地。那里的人们金发碧眼,抑或淡黄发丝、宝石般的眼眸,与大雍风貌截然不同。
在那异域……承蒙机缘,得获些许传承,亦历经重重磨砺,修为方才略有所进。其后,又辗转漂泊大半载,方归至大雍西域。曾在一隐世的古老家族中盘桓数日,略施援手,承蒙其厚意,馈赠了些许珍稀资源。正是凭借这些资源,我才得以稳固根基。
至于为何未曾传讯归来……孟青云语声低沉些许,“路途迢迢,万水千山阻隔,传信灵符亦难飞渡;再者……最初那段时日,我自身难保,处境维艰,实不愿——亦不知该如何与诸位取得联系。”
他的话语虽简略,但其中隐含的漂泊、孤独与凶险,还是让桃月听得屏住了呼吸,眼圈又微微泛红。连澄心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能感受到那份不易。
“原来……青云道长你吃了这么多苦。”桃月小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心疼,不再像刚才那样叽叽喳喳。
澄心忽然伸出手,很用力地拍了拍孟青云的肩膀,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了无声的支持和安慰。
孟青云心中一暖,笑了笑:“都过去了。如今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而且修为大增,估计可以跟明心师兄过过手了。”
为了转移这略显沉重的气氛,桃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观里的事:
“对了对了,青云道长你是不知道!当初白云师父他老人家从外面回来,得知你家……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也不见了,当时就气得脸色铁青!”
“后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你是跟着一个浑身冒黑气的魔道老怪物走了,师父更是又急又气!正好那时候小师弟……哦,就是玄策王爷来观里请罪,师父把他叫到房里,好一顿训斥!我们在外面都能听到师父拍桌子的声音,说他没有看顾好你,没有尽到责任什么的……”
还是大师兄明心在外听得实在不忍,进去跪地为小师弟求情,说当时情形复杂,又逢隐世仙门现世,小师弟确已竭力周旋……师父的怒气这才消减几分。
后来大师兄甚至想带着几位师兄弟外出寻你!可小师弟动用诸般手段,遍查许久,竟寻不到你半点踪迹,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师父这才彻底死了心,唉……
因着这事,师父足足两年未给小师弟好脸色,更不许他上前拜见。直到后来小师弟为朝廷百姓立下诸多功劳,又因追捕触犯《仙凡律》的邪修身负重伤,师父才渐渐宽宥了他……只是小师弟每次来,白云师父仍要絮絮叨叨数落几句。
桃月絮絮叨叨说着,将孟青云离去后白云观因他掀起的波澜细细道来。
孟青云静默聆听,胸中百感翻涌。他能想见师父当时的震怒与忧心,能想见大师兄的沉稳担当,亦能体会小师弟周玄策彼时的委屈与无奈。
原来在他漂泊挣扎、苦苦求存的年月里,这片遥远故土始终有人为他牵肠挂肚,为他怒不可遏,为他忧心如焚,甚而不惜千里追寻。
这沉甸甸的情谊,终于驱散了他心底最后那点经年未归的忐忑与疏离。
夕阳将三人身影拉得老长,孟青云深吸一口气,望着远方苍茫的山峦,轻声道:“走吧,我们快点赶路。师父和师兄他们……该等急了。”
他的声音里,饱含真正的归意。
终于,第七日下午,三人拐进一条荒僻的小路。两旁林木愈发茂密。走了约莫半天光景,远远望见一片连绵的山峦,缥缈雾气笼罩半山腰,显得分外清幽。
桃月指着那边道:“就那,白云山。道长给起的名字,说这山常年起雾,宛如云聚,就叫白云山了。老百姓以前似乎管这叫雾绕峰什么的,人烟稀少。”
孟青云抬眼望去,山势不算奇峻,但林木异常葱郁,灵气较之外面路上确实浓郁几分,虽与风氏那等洞天福地无法相提并论,于这年月,已算得上佳处。
澄心默不作声在前引路,步履沉稳,显是对这山径颇为熟稔。
桃月嘴没停,继续给孟青云讲这地方的来历:“……听说最早是天机阁那位神神叨叨的阁主算出来的,说这片山里头藏着个老早以前的遗迹,白云师父一听就上心了。”
“后来呢?”孟青云问。他知道天机阁主莫衍,推演天机是一绝,但请他出手代价不小。
“后来师父就去找了莫阁主,又请了神剑门的那位李青峰门主帮忙。他们仨一块进的山,找了好久呢!”桃月语气带着点后怕,“听说里面原来有很厉害的阵法守着,破阵的时候可危险了,李门主还差点被伤到。不过总算让他们给闯进去了。”
“进去一看,果然别有洞天。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笔,早已荒废多年,但其中花草树木自然生长得格外茂盛。白云师父曾带我和澄心进去看过,澄心还时常去照料里面的灵草灵植,我也偶尔会去帮忙。里面真是舒服,又清新又舒服。李门主见了颇为眼热,说这地方若能精心打理,比起他神剑门的山头也不遑多让。不过师父先寻得此地,且道长对神剑门有恩,李门主便没再开口相争。”
桃月说着,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师父可高兴了,说这地方虽然是个被前人遗弃的小地方,算不得真正的洞天福地,但对我们白云观来说,足够了,正好够用,还清静。”
“他们探查完,发现这山周围百里都没啥大村子,山脚下更是荒凉,正好合了师父不想被打扰的心思。三人就合力把原来的破阵修补修补,又加了新的禁制,把这小洞天遗迹给藏严实了。”
“然后师父就回来开始张罗搬家的事儿。他跟莫阁主、李门主商量好了,把小洞天藏在白云山最里面,外人不让进。然后依着山势,在前面修咱们平时住的观堂、大殿、给香客上香的地方,弄得跟以前京郊那个白云观差不多。”
“皇上那边也知道了,还从国库和皇帝私库里拨了钱粮物料,算是搬迁的补偿。要不然,光靠观里那点积蓄,可修不起这么多房子。”
孟青云一边听一边点头。师父这步棋走得稳妥。核心传承藏起来,表面维持一个普通道观的样子,既得了清静,又不完全脱离凡俗,还得了朝廷明面上的支持。
走着走着,脚下的小路渐渐有了人踩出来的模样,路边偶尔还能看到新开的菜地。又拐过一个山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依着山势修建的建筑群出现在眼前。青瓦白墙,飞檐翘角,看着还挺新。虽然比不上京郊白云观那么气派宏大,但布局紧凑,有山门、有主殿、有偏殿、有客堂寮房,一应俱全。观宇周围新栽了不少松柏翠竹,透着股生机。
山门下方的缓坡上,不知何时已经聚起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还能听到鸡鸣狗叫的声音。
瞧见没?”桃月语气里透着几分得意,“自从咱们道观搬过来,慢慢就有人跟着搬来住了,都是想过安稳日子的老百姓,觉得有咱们道观在,心里踏实。道长心善,不但许他们在此落脚,还时常帮他们诊病呢。我每回下山都劝爹娘也搬来,一家人好有个照应,可他们死活不愿意挪窝。”
澄心望着那片村落,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柔和下来。他向来喜欢这人间烟火气。
孟青云看着眼前崭新的白云观和山下炊烟袅袅的小村落,心中感慨万千。短短六年,师父和师兄们硬是在这荒山野岭之中,重新撑起了一份家业。
“走吧,”澄心终于开口道,“师父和师兄,该在等我们了。”
他率先朝着那新建的白云观山门走去。桃月赶紧跟上,扯了扯孟青云的袖子:“快走快走,青云道长,道长见到你,肯定高兴!”
孟青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和一丝近乡情怯,迈步跟了上去。
新修的山门用的是本地开采的青石,看着朴实厚重。匾额上“白云观”三个大字,是白云道长亲笔所书,笔力遒劲,带着一股沉静的道韵。
走进山门,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庭院。地面铺着青石板,扫得干干净净,院子中间的位置空着放着之前那高大的青铜香炉。
庭院四面都是新建的殿宇房舍。桃月指着介绍:“这边是主殿三清殿,那边是偏殿,供奉着祖师爷。东边那一排是典藏阁、丹房和师兄们清修的地方。西边是客堂、斋堂和我们住的寮房。北面靠着后山,是禁地入口,平时不让去的。”
孟青云仔细看着。观里的布局和京郊时差不多,但明显更新,也更紧凑。很多细节还没完全弄好,比如有些楹联还没刻上去,窗棂上的漆色也还新,但整体气象已经出来了,清净庄严,透着股向上的劲儿。
院子里,有几个陌生的年轻道士在洒扫,看到澄心和桃月,都恭敬地行礼叫“澄心师叔”、“桃月师叔”,看到孟青云这个生面孔,都有些好奇,但也没多问。
澄心只是点点头,算是回礼,脚步没停,直接带着孟青云穿过侧廊,往后院走去。
桃月压低声音对孟青云说:“这些都是后来新收的弟子,有些是附近村里慕名送来学本事的,有些是逃难来的孤儿,师父心善,都收下了。大师兄管着他们修行呢。”
正说着,就听到前面一个洪亮又带着惊喜的声音喊道:“澄心?桃月?你们回来了?……”
孟青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敦厚、穿着灰色道袍的中年道士从一间房里快步走出来,正是大师兄明心。他看起来比六年前更沉稳了些,眼角有了细纹,但精神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