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
尘封六年的门轴发出喑哑的呻吟,门内景象缓缓映入眼帘。
预想中的蛛网密布、灰尘遍地并未出现。庭院虽空旷得有些寂寥,但青石板地面洁净如洗,廊下不见半片落叶,连花圃中的枯枝败叶都已被悉数清理,只余下新翻的泥土,仿佛随时准备孕育新的生机。整座宅院,只缺了些人烟气息,竟俨然维持着一副随时可待归人的模样。
孟青云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搏动,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是小妹和肖姨娘她们回来过了?”他的声音里压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与期盼。
周玄策在他身后轻轻摇头,语气温和而歉然:“不是。是我安排人定期过来清扫整理的。”他看着孟青云骤然僵直的背影,低声道:“我想着,师兄总会回来的。总该有个……能落脚的地方。”
孟青云沉默了。他环视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一草一木都勾连着深埋心底的记忆,如今却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仿佛六年光阴从未在此刻下痕迹。
他转过身,看向周玄策,眼神复杂:“你……何至于此。”
周玄策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当初卢秉昭构陷孟家通敌,事发突然,罪证凿凿……陛下当时亦有顾虑。我虽竭力周旋,终究未能阻止悲剧发生。待真相大白,还孟家清白,却已是……斯人已逝。朝廷纵有抚恤补偿,但我深知,那些换不回伯父伯母的性命,亦弥补不了师兄你所受的苦楚。”
他话音微顿,声线愈发沉郁:“此事,我始终心怀愧疚。未能护住孟家周全,实乃我之过。”
听着周玄策的话语,孟青云眼前再次浮现父母惨死的景象,心口一阵绞痛。当年在心魔煞气侵蚀下,他确将滔天怨愤尽数倾泻——怨小师弟贵为亲王却“靠不住”,怨天道不公,怨己身孱弱,怨权贵可肆意践踏人命,更怨这煌煌皇权!
可后来……当他亲眼所见杨家那位元婴老祖现身,翻掌间便将煊赫如催家之流的权贵连根拔起,连帝王与周玄策都需匍匐跪地时,仿佛一盆寒彻骨髓的冰水当头浇下,令他悚然惊醒。
他骤然明白,这曾被他怨恨的王朝之上,原来还盘踞着更恐怖、更绝对的力量。皇帝也好,亲王也罢,在某些存在面前,同样身不由己。
而他孟青云,与那位受杨家老祖庇护的杨慎一比,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这巨大旋涡中一粒渺小如尘埃、随时可被牺牲的微末存在。同样的冲突,不同的背景,便是天壤之别的结局。这份认知,让他曾经的怨恨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力量化为他唯一的执念与渴求,因此他跟着玄阴子离开了大雍。
孟青云长长吐出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罢了……那些旧事,就让它随风散去吧。当年……我亦是被心魔所噬,迁怒于你。如今想来,在那等境地下,你又能如何?终究是身处一个……力量决定一切、弱肉强食的世界。”字字句句,浸透了洞悉世情的疲惫。
周玄策眼中掠过一丝释然与欣慰交织的光芒,随即肃然道:“师兄能作此想,玄策铭感五内。正因亲身经历孟家之变,目睹过那凌驾于世俗规则之上的力量如何肆意倾轧,陛下与我,连同朝中诸多有识之士,才愈发坚定推行变革的决心。”
他随孟青云行至庭院石凳旁,两人拂衣落座。周玄策沉声续道:“这六载春秋,大雍已非旧日模样。朝廷以雷霆手段推行‘仙凡分治’,明定修士权责禁域,严令不得妄扰凡尘;天刑台监察天下修士,专司缉拿不法;于特定地域开设规范坊市,厘定交易章程;更将新得灵脉精打细算,按功勋分授修士宗门,激励其为国效力。”
“同时,北伐木兰草原,开拓疆土,既是为了转移内部因力量觉醒而带来的矛盾,也是为了获取更多的灵地资源,并将修士阶层与王朝的利益彻底绑定。如今大雍境内稍有名气的灵山福地都是有主的,后来者若想立足发展,必须向外寻求机遇。北伐开疆扩土,正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和名正言顺的理由,大雍的国土面积增加了,修士们立足的灵脉福地也有了,只要承认是大雍的地界,皇兄说也可以修士自治发展。”
孟青云静默地聆听着,这些举措无疑极具魄力,试图在崭新的时代建立秩序,将超凡力量纳入国家管理体系,其中必然伴随着血与火的洗礼,但方向无疑是正确的。
“那天刑台……”孟青云忆起城门口的盘查与那面铜镜,“如今是你执掌?”他猜想以周玄策的身份、修为以及与皇帝的渊源,担此重任实属情理之中。
周玄策却轻轻摇头,嘴角牵起一丝复杂笑意:“天刑台权柄之重,下分监察、缉捕、审判、资源管理等诸多司部。我主司应对各类突发异事、协调各方关系,以及……对外征伐相关事宜。至于那监察天下、维系法眼之责……”
他话语微顿,目光落在孟青云脸上,缓缓道:“由杨慎担纲。”
孟青云微微一怔。
周玄策继续道:“他要践行‘以民为秤’的宏愿,在乎此规则之下,每一个平凡生命的悲欢能否得到公正的倾听与回应。他深信,天刑台首任监察使之职,关乎国本根基,关乎新律能否真正扎根于这片土地,因此当仁不让。”
孟青云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点头。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那位杨家老祖会如此看重杨慎了。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血缘。
孟青云凝神感知周玄策周身流转的灵机,不由赞道:“筑基后期,根基扎实,灵气清正盎然。小师弟,你这般天资与进境实属不凡,即便相较隐世大族的核心弟子,亦不遑多让。”
周玄策淡然莞尔,毫无骄矜之态:“师兄过誉了。不过是倚仗师门传承与皇室资源,较常人多些便利罢了。”
孟青云颔首,话锋忽转,语气添了几分肃然:“以你天赋,道途本该光明。只是...如今深陷红尘俗务,为朝堂皇族奔波劳碌,虽可砥砺心性,然长此以往,难免分心旁骛,耽误道途。须知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红尘万丈,诱惑牵缠无数,于修为精进终究弊大于利。”他随玄阴子行走修仙界多年,深谙弱肉强食之道,既知资源需搏杀夺取,更悟光阴当用在至锐之刃。
周玄策沉默须臾,眉宇间交织起无奈与了然:“师兄所言,我岂能不知。然值此局势初定之际,皇兄未入道途,皇室终需有人支撑。何况北疆战火未熄,各方修士势力尚待平衡。身为皇弟,于公于私,此刻皆当助皇兄一臂之力,将这仙凡分治的框架彻底稳固。”
他凝望庭院中枯败荒芜的花圃,眼神坚毅而灼亮:“待到此间事了,大局砥定,我自会向皇兄请辞,重归师门,潜心随师父修行,追寻大道。这凡尘权柄,非我心中所求。”
孟青云见他胸有丘壑,便不再多劝,只颔首道:“如此便好。你自行把握分寸便是。”
言毕,他神识探入随身储物袋,略作翻检,取出数瓶丹药,又捻出几株灵气氤氲的灵草,最后径直取出一个小储物袋,其中五百枚下品灵石微光流转,灵气氤氲。
“这些且收下。”孟青云将物品推至他面前,“补灵丹、聚灵丹可用于日常修炼,固元丹能稳守根基。这几株‘青玉藤’与‘三叶蕴灵草’,木性温润,蕴含盎然生机,正合你灵根禀赋,无论辅佐修炼亦或研习丹道,皆属佳品。这些灵石,权作日常用度贴补。”
周玄策看着石桌上这一堆对世俗修士堪称丰厚的资源,呼吸一滞,连忙摆手:“师兄!这太多了!你从何处得来如此多……”话语戛然而止,他忽然看向孟青云的眼神已染上一丝惊疑。
孟青云走的是灵魔双修的路子,修为精进往往伴随着杀戮与死亡。周玄策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问道:“师兄……你……莫非端了哪个小宗门的宝库?”他凝神感知孟青云的气息,却见对方周身灵气清正平和,虽深邃难测,却无半分阴邪魔煞之气,与寻常魔修截然不同,心中愈发惊疑。
孟青云听得哭笑不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休得胡言!我便真要杀人越货,也不会在大雍境内给你添乱。此物来得光明正大——有隐世大族感念我出手相助,特赠此礼,绝非强夺。你安心收下,早日结丹才是正理。”
周玄策稍觉宽慰,仍觉受之有愧。
未等他推辞,孟青云又取出一枚空白玉简,将《御风剑诀》总纲、心法篇及前三式剑招仔细拓印其中,递了过去:“此诀亦赠予你。其精妙处在于领悟风之意境,潜力非凡,与你木灵根亦能契合。这般功法外界罕见,纵是天刑台也未必能轻易得见。”
周玄策接过玉简,神识扫过其中内容,眼底骤然迸发出惊喜。这剑诀的价值,远胜那些丹药灵石!他神色一肃,郑重收起玉简,深深一揖:“多谢师兄赠!玄策定不负师兄期望,勤加修习!”
“你我师兄弟,不必如此客套。”孟青云托住他手臂,随即道,“我另有一事相托。”
“师兄请讲。”
“我想查阅天刑台收录的,所有关于大雍各地,乃至周边区域的神话传说、志怪轶闻、古老游记之类的记载。越古老、越稀奇古怪的越好。”孟青云解释道,“我接下来要南下,或许会探寻某些古迹,想先从故纸堆里找找线索。”
周玄策虽好奇师兄为何突然对此感兴趣,却未多问,毫不犹豫应承:“此事容易。天刑台成立后,确实有意收集整理了海量此类文献,以期发现灵异事件的规律或古老传承的线索。我回头便吩咐人将副本或摘要送来。”
“有劳了。”
正事谈完,气氛轻松了不少。孟青云终于问起最关心的人:“师父他老人家,还有其他师兄、澄心、桃月他们……如今可都好?”
周玄策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师父一切都好,修为愈发精深了,只是如今迁了道场,在秦岭一支脉寻得一处类于小洞天的福地,白云观道长也已随迁,澄心与桃月也随师父同往。本欲陪师兄同去拜谒师父,奈何眼下有要事缠身……不过师兄来得正巧,澄心前几日陪桃月归乡省亲,此刻应仍在白云观山下的村落,师兄可前去相会,再共赴秦陇。”
听闻师父与师兄师弟俱安好,尤其捕捉到桃月的讯息,孟青云紧绷六载的心弦骤然松弛,脸上浮现出阔别已久、真正舒展的笑意。
尘世纵然流转,故人始终如初,这大抵是归来最深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