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立春,京城的严寒却并未退去,反倒透着一股倒春寒的阴狠。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上,吝啬地不肯漏下半点暖意。前几日残雪未消,又被新下的薄雪覆盖,街巷间泥泞湿冷,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冷风撕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的沉闷,连偶尔几声寒鸦的嘶鸣,都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不祥的预言。
孟府之内,更是愁云惨雾。大门紧闭,檐下素白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扑簌簌”的哀鸣。自孟庆霖下葬后,家主孟隽德便“一病不起”,对外宣称是痛失爱子、哀伤过度,需闭门静养。府中下人噤若寒蝉,行走间脚步都放得极轻,偌大的宅邸,竟显出几分陵墓般的空旷与死寂。
书房内,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透骨的寒意。孟隽德裹着厚厚的裘皮,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短短时日,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商巨贾,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鬃毛凌乱的困兽。他对面站着孟青云,依旧是那身玄青色的镇异司制式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的冷冽,比这倒春寒更甚几分,仿佛一块亘古不化的玄冰。
“都安排妥当了?”孟青云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冰棱撞击。
孟隽德咳嗽两声,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推到孟青云面前。那盒子不大,却异常沉重,透着一种内敛的、不容忽视的贵重气息。
“能动的……都在这里了。”孟隽德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割肉般的痛楚,“现银、通兑的大额飞钱票……还有这个……”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打开了木盒。
盒内铺着明黄的丝绒,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厚厚一沓印制精美的银票,面额之大,足以令寻常富户咋舌。然而,更让孟青云瞳孔微缩的,是银票旁,那几件被小心摆放的东西。
三株通体雪白、根须宛如冰晶的“百年雪参”,散发着纯净的寒气;一朵形似灵芝却色泽如墨玉、隐隐有流光转动的“九幽玄芝”;还有几片薄如蝉翼、呈现奇异七彩晕光的“幻心草”叶片。这些都是年份久远、只存在于传说或深山绝域的天材地宝!其价值,甚至远超旁边那一叠巨额银票!这些药草蕴含的磅礴灵气,即使隔着盒子,孟青云也能清晰感知到,体内广陵的残魄似乎都为之轻轻一颤。
饶是孟青云心志坚如磐石,此刻也难掩一丝惊诧。孟家豪富,他有所耳闻,但能拿出这等稀世灵药,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恐怕是孟家压箱底、甚至可能是作为皇商时偶然获得的贡品级秘藏!孟隽德为了留下这最后的“火种”,是真豁出去了。
“这些……藏于白云观驻地。”孟隽德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观内有阵法守护,又有你师门庇护……比放在这即将倾覆的孟府……安全得多。”他深深看了孟青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托付,有不甘,有恐惧,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儿子拥有超凡力量的敬畏与疏离。“这是孟家……最后一点底蕴了。青云,你是孟家最后的‘骨血’……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孟青云沉默地盖上紫檀木盒,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没有推辞,也没有道谢。这份“底蕴”,承载着温情和沉重的责任。他将其小心地收入怀中特制的储物囊袋,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压在了心上。
“父亲保重。”他声音依旧平淡,转身欲走。
“等等!”孟隽德忽然叫住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低声道,“你母亲……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若……若真有那一天……保她周全!”
孟青云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和一句更冷的话:“我答应过的事,自会做到。”
他推开门,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湿冷的雪沫灌入书房。孟隽德看着长子消失在回廊尽头玄青色的背影,剧烈地咳嗽起来,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一种被时代巨轮碾过的无力感。
孟青云踏出孟府侧门,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寒风如刀子般刮过脸颊。他紧了紧衣襟,怀中那装着孟家“火种”的囊袋,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烙铁。他没有直接回镇异司总部,而是策马向城外白云观方向疾驰。必须尽快将东西藏好,这是风暴中唯一安全的地方。
马蹄踏在冰冷的官道上,发出单调的回响。官道两旁的枯树张牙舞爪,在暮色中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不知为何,孟青云心中那股被陶谦怨念影响的冰冷杀意并未平息,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在滋生。空气中,除了湿冷的土腥和未化尽的雪味,似乎还隐隐飘荡着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腥甜?
他猛地勒住缰绳,座下骏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这里是通往南城商贾聚集区的岔路口。他凝神感知,那丝腥甜……是新鲜血液的气息!而且,浓烈得有些不正常!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的是,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邪异的甜腻香气,像是某种腐败的花混合了劣质香料,令人闻之欲呕,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吸引力。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处的巷口,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度惊恐、扭曲变调的尖叫声!
“啊——!!鬼!鬼灯笼!人……人皮啊——!!!”
那叫声充满了撕裂灵魂的恐惧,瞬间划破了暮色的死寂!
孟青云眼神一厉,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尖叫传来的方向——那正是孟家几处核心商行所在的街区!
转过街角,眼前的一幕,饶是见惯了妖邪异事的孟青云,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只见平日里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商行街,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与昏暗中。造成这死寂的源头,是悬挂在街道两侧屋檐下、廊柱上的……灯笼。
不是寻常的素白灯笼,也不是喜庆的红灯笼。
那是……人皮灯笼!
数盏惨白的灯笼,在料峭的寒风中轻轻摇曳,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灯笼的“纸面”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半透明的蜡黄色泽,上面还隐约可见扭曲的毛孔和细微的青色血管纹路!灯笼的骨架,竟是用森森白骨拼接而成!昏黄摇曳的烛火,从这层薄薄的“人皮”内透出,将灯笼上那痛苦扭曲、仿佛还在无声哀嚎的五官轮廓映照得格外清晰!那五官,赫然是属于人类的!有的双目圆睁,充满恐惧;有的嘴巴大张,定格在无声的尖叫;有的则被残忍地剥去了眼皮或嘴唇,露出血糊糊的窟窿!
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那股甜腻诡异的香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每一盏灯笼下方,都滴滴答答地落下粘稠、暗红的血珠,在肮脏的雪地上砸开一朵朵狰狞的小花。灯笼悬挂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对着孟家最大的绸缎庄、钱庄和药铺的招牌!其中一盏最大的、悬挂在绸缎庄正门门楣上的灯笼,那扭曲的五官,竟依稀能辨认出是昨日还曾与孟隽德有过生意往来的一位外地富商!
更让孟青云浑身肌肉绷紧的是,在那些摇曳的、散发着浓郁血腥和邪气的灯笼附近,残留着一种能量波动——一股粘稠、污秽,充满疯狂与嗜血欲望的不祥气息,如同腐烂沼泽中升腾起的毒瘴;而另一股,却是精纯、凛冽、带着正统道法韵味的灵力痕迹!这两股本该水火不容的气息,此刻却如同毒蛇与猛虎的爪牙般,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清晰地烙印在案发现场,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这惨绝人寰的剥皮制灯惨案,是由一个精通魔道邪法、同时又掌握着精纯正统道门功法的“人”所为!
“魔气……道法……”孟青云的声音低得如同寒冰碎裂,他死死盯着那些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地狱景象的人皮灯笼,袖中的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他怀中的储物囊袋,那装着孟家最后“火种”的盒子,此刻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这矛头,何止是指向孟家!
这分明是……要将整个孟家,连带着他孟青云本人,彻底钉死在勾结魔道、修炼邪术、残害生灵的耻辱柱上!用这血淋淋、惨绝人寰的“祭品”,宣告孟家的彻底毁灭!
“卢秉昭……”孟青云眼中寒芒爆射,那冰冷的杀意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昏暗的天际。他体内的陶谦怨念在这浓烈的血腥与死亡气息刺激下,疯狂地咆哮起来,与广陵残魄的冰冷交织碰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一队身着镇异司玄黑色制服的骑士,如同黑色的潮水,在暮色中迅速向这片血腥地狱涌来!为首者,正是镇异司一位以铁面无私着称的巡狩卫千户,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站在街道中央、一身玄青司袍、身处这恐怖现场核心的孟青云!
空气,瞬间凝固。只有寒风吹拂着人皮灯笼,发出呜咽般的“吱呀”声,以及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与甜腻的香气,无声地弥漫、控诉。
孟青云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试图解释。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风暴,才真正降临。他怀里的银票和灵药是冰冷的,眼前的人皮灯笼是滚烫的,而镇异司同僚投射过来的目光,则是刺骨的寒冰。
“青云道长!”周霆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你为何在此?”
马蹄声止,黑甲骑士无声散开,形成包围之势,兵刃隐现寒光。空气凝滞,唯有灯笼骨架摩擦的“吱呀”声和血滴落地的“嗒嗒”声,敲打着死寂。
孟青云迎着周霆锐利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闻尖啸,循血腥而来。到此,不过片刻。”他抬手指向最先发出尖叫的巷口方向,“声源在彼处。”
“片刻?”周霆眼神更冷,翻身下马,沉重的战靴踩在混着暗红雪泥的地上。“片刻,足够看清很多东西。”他踱步向前,停在孟青云与那盏富商人皮灯笼之间,目光扫过灯笼下方滴落的血污,又猛地射向孟青云,“认得他吗?昨日还与令尊谈笑风生。”
“认得。”孟青云眼皮都未抬,“城南绸缎商,王掌柜。”
“认得就好。”周霆冷哼一声,不再看孟青云,而是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他伸出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捻起一点粘稠的、尚未完全冻结的血泥,凑近鼻端。随即,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向空气中残留的能量波动——那粘稠污秽的魔道气息与精纯凛冽的道法痕迹,如同两条毒蛇交缠的印记,清晰得刺眼。
“好浓的魔道气息!”周霆身后的副手低呼,脸色发白。
“不止,”周霆站起身,声音如同寒铁坠地,目光再次锁定孟青云,“还有道法痕迹!精纯,正统!”他一步步逼近孟青云,周身煞气几乎凝成实质,“青云道长,你是白云观高徒,镇异司预备巡狩卫……这精纯道法痕迹,你可有说法?!”
所有镇异司骑士的目光都聚焦在孟青云身上,带着审视。
孟青云依旧站得笔直。“道法痕迹是其一,”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冷静,“魔道气息是其二。二者交织,方为关键。周千户,与其问我,不如查清,是何方神圣,能身兼如此极端之力?”
他目光扫过那些摇曳的恐怖灯笼,最后落在周霆脸上:“栽赃嫁祸,痕迹未免留得太‘清晰’了些。”
“清晰?”周霆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挥手,“来人!封锁现场!彻查每一寸地方!任何蛛丝马迹,不得放过!”
“青云道长!”周霆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凶案现场,道魔痕迹交织,指向明确。请随我回司衙,配合调查!令尊孟员外,亦需问询。”
孟青云目光扫过那些狰狞的灯笼,最后落回周霆脸上,无喜无悲:“职责所在,理当配合。烦请按司规,通禀白云观及监察寮扶乐郡王。”他特意点明周玄策的监察职责和身份。
周霆眼神微动。孟青云的镇定和直接搬出“监察寮”与“郡王”,让他心头一凛。他深知这位预备役的背景——司长亲传弟子,与监察寮那位小郡王更是同门师兄弟。这案子,烫手!
“自当按律行事!”周霆沉声应道,挥手示意,“请!”
押送并非粗暴。孟青云被请上一辆封闭但干净的马车,而非囚车。周霆亲自押送,态度虽冷,却保持着对司长弟子和同僚的基本礼节。
镇异司总部,问询室。
此处并非阴暗潮湿的诏狱,而是一间窗明几净、陈设简单的房间。有桌椅,有热茶。只是门窗紧闭,门外有守卫。
孟青云端坐椅上,腰牌暂扣于案。对面坐着周霆和一名负责记录的文吏。
“青云道长,”周霆开口,语气比在街上缓和些许,“现场残留的精纯道法痕迹,蕴含‘清虚’道韵。京城精于此道韵者,白云观为最。你身为观主弟子……”
“清虚道韵乃本观根基,修习者众。”孟青云平静打断,声音清晰,“然道韵可模仿,痕迹可伪造。周千户办案多年,当知此理。且,”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魔道气息浓烈污秽,与道韵水火难容。二者完美交织,非身负奇功,即精心构陷。其目的,昭然若揭——借镇异司之手,毁我孟家,陷我于不义。此非私怨,乃对镇异司权威的公然挑衅!”
他巧妙地将个人嫌疑,上升到了针对镇异司的阴谋层面。
周霆眉头紧锁。孟青云的分析冷静而犀利,直指栽赃本质。他虽职责在身,但并非毫无判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和守卫恭敬的问候:“参见郡王!”
门被推开。一身玄黑绣金蟒袍、面容俊朗却自带威严的扶乐郡王周玄策大步走入,身后跟着副手赵峰将军。周玄策目光如电,先扫了一眼室内环境,见孟青云无恙,神色稍缓,随即看向周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