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放下水桶,快步走了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花袄、脸蛋冻得青紫的小姑娘正抱着肿得老高的脚踝,瑟瑟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模样可怜极了。
“小妹妹?”澄心蹲下身,声音是他一贯的平和,没有惊慌,也没有过度的热情,就像看到一株需要扶正的幼苗。
桃月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泪眼,看到一个穿着朴素道袍、面容温和的大哥哥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他眼神干净得像山泉,没有一丝杂质,让她本能地感到安心。
“我……我摔了……脚好疼……走不动了……”桃月抽噎着,委屈巴巴地说。
澄心看了看她的脚踝,又看了看天色和远处观里的炊烟。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点头:“嗯,知道了。” 他动作利落地解下自己腰间束衣的布带,小心地避开伤处,将桃月的脚踝和小腿简单固定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桃月蹲下:“上来。”
桃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努力伸出小手,趴在了澄心宽阔温暖的背上。澄心稳稳地背起她,一手托住她,另一只手轻松地拎起两个空水桶,步履稳健地往山下走去。他没有走陡峭的后山小路,而是绕到相对平缓的正路下山。
澄心的背脊并不算特别厚实,却异常平稳和温暖。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柴火的气息,混合着山林的清冽,让惊魂未定的桃月感到无比安全和踏实。她趴在他肩头,抽泣声渐渐停了。
山脚下,桃月的爹娘和几个热心的村民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发现女儿不见了,他们几乎把村子翻了个遍。当看到澄心背着桃月,拎着水桶出现在村口时,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月儿!我的月儿啊!你跑哪去了!急死娘了!”桃月娘一把抱过女儿,又哭又笑。
桃月爹也是又气又急又心疼,对着澄心就要下跪:“小道长!多谢您!多谢您救了小女!这大恩大德……”
澄心连忙侧身避开,依旧平静地说:“在后山捡到的,脚伤了。快找郎中看看。” 说完,他把水桶放下,对着众人点点头,转身就准备回山上去挑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像扶起一棵倒伏的秧苗。
“道士哥哥!等等!”桃月在他身后喊道,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你……你叫什么名字?”
澄心停下脚步,回头,认真地说:“澄心。” 然后,他挑着空桶,身影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
桃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大眼睛亮晶晶的,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澄心。
桃月的脚踝只是扭伤,并无大碍,休养了几天就能下地了。脚一好,她就开始了她的“报恩”行动。
她挎着小篮子,里面装着她偷偷省下的、家里最好的吃食,有时是几个还温热的煮鸡蛋,有时是她娘烙的香喷喷的葱花饼,有时是她自己采的野果攒起来的一小包蜜饯。她熟门熟路地找到白云观后门,也不进去打扰,就守在澄心平时挑水或者劈柴的地方附近。
“澄心哥哥!”一看到澄心的身影,桃月就会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奔过去,声音清脆得像山涧清泉,“给你!我娘烙的饼,可香了!” 或者,“澄心哥哥,这是山里的野果,我晒的,可甜了!”
澄心起初有些愣怔,看着递到面前的食物,再看看小姑娘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他不懂得推辞人情世故,只觉得拒绝会让对方难过。于是默默地接过来,点点头,认真地说:“谢谢。” 然后,他会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挑水、劈柴、扫院子。桃月也不打扰他,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托着腮帮子,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专注地干活,偶尔叽叽喳喳地说些村里的趣事,澄心也会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月成了白云观后山的一道固定风景。她带来的东西越来越用心,有时甚至是一双她娘新纳的厚实布鞋——她偷偷量了澄心放在门外的旧鞋尺寸。澄心也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到后来会把自己省下的、观里分发的糕点糖果留给她,或者用柔韧的草叶编个小蚱蜢、小兔子送她。
这一大一小,一个沉默如山石,一个活泼似山雀;一个心中只有手中的活计,一个满眼都是澄心哥哥的身影。他们的情谊,在挑水的溪边、在劈柴的柴堆旁、在袅袅的炊烟里,像山间的藤蔓,自然而然地生长着,纯净得不染尘埃。
澄心依旧每日劳作,对观里的道法、灵气、仙草毫无兴趣。桃月的出现,并未改变他的“道”,反而像是为他这方宁静的天地增添了一抹温暖而鲜活的色彩。他的生活节奏依旧,劈柴、挑水、烧火、做饭,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叽叽喳喳、笑容甜甜的小姑娘。这份陪伴,简单、质朴,却像山泉一样,无声地浸润着他。
而桃月,这个山野间长大的小女孩,她的世界里没有仙凡之别,只有那个救了她、沉默寡言却无比可靠的澄心哥哥。她的崇拜和亲近,纯粹而炽热。
年节的热闹喧嚣渐渐散去,天水郡杨府的后院书房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杨慎的母亲,那位出身名门、气质娴雅的夫人,放下手中的绣绷,目光温和地落在临窗读书的儿子身上。
自府试夺魁归来,儿子的喜悦是真,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静的郁色,以及偶尔望着窗外飞雪出神的情态,也未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尤其是年前京城传来“天降仙使”、“碧落仙子”等惊世骇俗的消息时,儿子听到“碧落”二字时骤然亮起又迅速黯淡、紧抿嘴唇的反应,让这位心思细腻的母亲心中了然。
她没有急于点破。直到这个雪后初霁、四下安静的午后,她亲手为儿子斟上一杯热茶,才缓缓开口,声音温柔却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慎儿,府试高中,全家欢喜。然为娘观你,似有心事萦怀,如雪后晴空,仍有一丝云翳未散。可是…在府试路上,遇见了什么人?或…什么事?”
杨慎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他抬起头,对上母亲了然又带着关切的目光,心中那点隐秘的情愫无处遁形。他素来敬重母亲,知她开明睿智。沉默片刻,他放下书卷,低声道:“母亲明鉴…孩儿确有心事,非关功名,乃…乃关乎一人。”
他没有隐瞒,将北上途中偶遇碧落,一路同行、倾谈辩论的经历娓娓道来。他讲述她的清冷卓绝,更着重描绘她那洞穿世情的犀利诘问:
“她问:‘律法条文,由何人执笔?由何人释义?’ 此言如当头棒喝,令孩儿反思,法条背后,是圣人之意,还是权贵之利?是公正之尺,还是可随意曲解之绳?”
“她问:‘王子若犯律条,果真与庶民同罪,受同等裁断?’ 孩儿虽以典籍‘刑不上大夫’之流弊辩解,然内心深知,现实之中,‘同罪’二字何其虚妄!她一眼便刺破了这层虚幻的公平。”
“她更问:‘女子既明理知义,缘何不得如男子般应试为官,亲破桎梏?’ 母亲……” 杨慎看向母亲,眼中是复杂的敬佩与无奈,“孩儿自幼蒙您教诲,深知女子才情不逊男儿。然此问,直指千年礼法根基之痛处,孩儿竟……无言以对。只觉得她所言,才是真正的大道至理!”
杨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赞叹:“母亲,您无法想象,她的思维何等通透!孩儿穷尽所学、引经据典与之论辩,她却总能于纷繁表象下,一针见血地指出矛盾核心。其见解之独到,目光之深远,非尘世俗子所能及。她……她仿佛站在云端,俯瞰着这红尘百态、世情冷暖……”
他的话语间,充满了对碧落智慧与气质的倾慕,那是一种超越男女情爱的、对更高层次精神境界的向往与崇拜。然而,少年眼中无法掩饰的悸动与黯然,也泄露了更深的心事。
杨夫人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她惊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碧落仙子”竟有如此卓绝的见识,竟能将自己饱读诗书的儿子逼问至哑口无言,更引发出如此深刻的思考。她也清晰地看到了儿子眼中那份纯粹的、带着仰望的爱慕。
她轻轻叹息,握住儿子的手:“慎儿,你所遇之人,非凡俗女子。其智近乎道,其心在云端。娘听你所言,便知此等人物,心志坚毅,非红尘情爱所能羁绊。她点醒你、启发你,或许是她随性而为,亦或是她眼中所见之‘道’的一部分。她对你的态度,想必……已很明确了?”
杨慎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化为一片澄澈的坦然,他点点头:“是。她……如寒潭映月,清冷高远,不容亵渎。她对孩儿,唯有论道之谊,无半分男女之思。孩儿……明白。亦不敢奢求。”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清醒与克制,“只是……只是她的身影,她的话语,已如烙印刻在孩儿心上。见众生,方知天地之广;遇碧落,方知……人之可为者,何其有限,又何其……当奋力一搏!”
杨夫人看着儿子眼中那份因爱慕而升华的、更加坚定的光芒,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骄傲。她明白了,儿子的情愫,已非小儿女的痴缠,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指引与激励。他倾慕的对象,成了他想要攀登的一座精神高峰。
“慎儿,”杨夫人目光温柔而坚定,“情之一字,发于本心,无谓对错。你欣赏她、倾慕她,因她之智、她之识,此乃赤子之心,坦荡磊落。既知无果,便将这份心意,化作你前行路上的灯火吧。”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距离京试还剩一年多的时间,母亲书信一封给你舅舅,开春之后,你便去京中备考吧。世道已靖,正是男儿立志报国之时。至于碧落仙子……她既在京城白云观,你赴京之后,若有机缘,自可再去拜访请教。不为儿女私情,只为……解惑论道,开拓胸襟。即便只是远远一见,知她安好,亦是……了却你心中一份挂碍,不留遗憾。”
杨慎闻言,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母亲的体谅与指引,像一道暖流,抚平了他心底最后一丝纠结与黯然。他起身,对着母亲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感激与重新燃起的斗志:“孩儿明白了!多谢母亲开解!孩儿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母亲期望,亦不负…此行所见所思!” 他将那份深沉的爱慕,郑重地收束于心,化作追求功名、践行理想的动力,也保留着一份纯粹的、不求回应的仰望。
冬雪消融,春意萌动。杨慎辞别父母,带着书童、护卫和行李,再次远行,踏上前往京城的路途。与上次的懵懂憧憬不同,这一次,他心中怀揣着更清晰的目标和更复杂深沉的情感。书箱里,除了经史子集,还多了一本他精心整理的手札,记录着与碧落论道时的震撼与思考,以及他对她提出的那些尖锐问题的初步探索。
马车辘辘前行。杨慎掀开车帘,凝望京城方向。他不再仅是那个渴望“暮登天子堂”的田舍郎,心中已悄然点亮一盏清冷的灯,矗立一座高远的峰。那盏灯,映照出世间不公的轮廓;那座峰,昭示着更高精神境界的召唤。
他对碧落的情谊,正如自己所悟:“我心悦你,与你何干?”这份情,是纯粹的欣赏,是深切的倾慕,是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指引。它不索占有,不求回应,唯愿自身因此愈发清明、愈发坚定,更接近心中的“道”。他要去京城,搏一份功名,践行“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抱负;亦要去靠近那盏灯,仰望那座峰。若能再见她一面,再与她论一次世道人心,便已足矣。
他深知前路艰险,科举并非坦途,官场更是波谲云诡。但此刻的杨慎,眼中燃烧着理想主义与深沉爱意糅合的火焰。这火焰,或将在未来风雨中摇曳,却绝不会轻易熄灭。他将成为碧落历劫红尘中一道独特而温暖的人间光芒,以其至纯心性与执着,无声映照着那位冥府仙子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