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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岁暮灯辉?心途暖(1 / 2)

京城年味渐浓,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妖魔作乱的阴影似乎已为这铺天盖地的喜庆所冲淡。白云观内亦显得格外清静。

孟府管家传来夫人“忧思成疾”的消息,令孟青云心头骤然一紧,交织着沉重的愧疚、心痛与无力。碧落的话语在他心中回响,他深知陶谦的怨念扭曲了其看待今生父母的视线。他清晰地忆起孟隽德严厉中偶现的关切目光,亦记得张氏虽絮叨却在病榻前彻夜守护的倦容。他们的爱意真实不虚,然这份爱落在一个灵魂深处深植前世仇怨的儿子身上,注定充满误解与煎熬。

他伫立于庭院之中,遥望山下孟府所在的方向,内心激烈斗争。陶谦的记忆在胸中翻涌,警示他孟隽德即为仇雠,提醒他张氏本是其挚爱,乃为仇人所欺蒙,必须向其揭示真相!此般情境之下,他何以孟家子嗣的身份自处?如何承受那份亲情?如何回馈那份恩义?这无疑是对陶谦在天之灵的亵渎。恐惧与抗拒如同冰冷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

与此同时,属于孟青云的那部分灵魂亦在痛苦挣扎。那是十八载晨昏相伴、名为父母之人!他清晰记得父亲执手教习文字时那宽厚温暖的掌心,亦难忘母亲柔声劝饮汤药时的低语。管家所禀“忧思成疾”的消息,宛若芒刺扎进孟青云柔软的心房。他畏惧归返,畏惧直面那难以弥合的撕裂之感,更畏惧目睹双亲眼中因己而生的沉痛哀伤。

“我…想回去一趟。”孟青云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挣扎,对碧落说,“过个年。我…想试试,就试试看…能不能…只做孟青云。” 这句话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碧落清冽的目光刺透他灵魂深处的风暴。她窥见陶谦怨念构筑的寒冰壁垒,也捕捉到壁垒裂隙间,属于孟青云那份对父母亲情的深切渴望与灼人愧疚。那壁垒森然,几乎要碾碎这年轻的魂魄。她微微颔首:“直面心魔,方为解脱之始。去面对,去感受,去分辨何为真实,何为怨障。此乃你必经之路。” 她目光掠向山下,“我随你同往,一则护你修行,二则…旁观者清。”

孟青云猛地望向她,眼中激荡着感激与一种难言的悸动。一位仙子竟愿涉足凡尘浊世,陪他直面这最难堪的家事?这无声的支撑,如同寒夜篝火,予他一丝对抗内心冰封的暖意。“多谢仙子!” 他郑重行礼。

他寻到澄心。澄心正专注擦拭灶台,听闻孟青云归家过年,立时绽开大大的笑容,眼睛亮得映出灶火:“回家好啊!过年好!有好多好吃的!爹娘肯定想你啦!” 当孟青云邀他同行,澄心却毫不犹豫地摇头,笑容温暖又带点孩子气的执拗:“我不去啦,我在这儿等你们回来。观里过年清静,王伯应承给我做油角吃!青云,你记着给我捎糖葫芦呀!” 澄心那纯粹简单的欢欣,如同带着灶火暖香的一缕清风,暂时拂散了孟青云心头的阴霾。

踏入孟府大门,熟悉的陈设与浓郁的年节气息扑面而来。孟隽德和张凝红早已候在院中。望见孟青云的身影,张氏眼圈倏地红了,快步上前,声音里滚着哽咽:“云儿!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她伸手想触碰儿子,却又因孟青云近月的疏离冰冷而迟疑,手臂悬在半空,眼底盛满毫不掩饰的思念、担忧与小心翼翼的期盼。她面容确显憔悴,眼下乌青诉说着真实的忧思难眠。

孟隽德立在一旁,身形比从前佝偻了些。他凝视儿子,眼神复杂——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见其清减的心疼,更深处却积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一丝难以捕捉的犹疑。他向前两步,声音低沉,带着父亲的威严,却也透出隐约的疲惫与沙哑:“回来就好。你母亲…日夜念着你,身子都熬坏了。” 目光转向孟青云身后的碧落,带着惊异与敬畏,忙拱手道:“仙师驾临,寒舍生辉!犬子顽劣,承蒙仙师照拂了!”

孟青云望着母亲憔悴的面容与眼中滚动的泪光,望着父亲眉宇间刀刻般的忧虑与鬓角新添的白发,属于孟青云的那部分灵魂剧烈地绞痛起来。陶谦的怨念在心底疯狂叫嚣“虚伪!骗子!”,但眼前父母眼中那份沉甸甸的爱和痛苦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无法再用怨念去彻底否定。他喉头发紧,鼻尖酸涩,竭力压下翻涌的复杂心绪,对着父母深深跪倒叩首,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父亲,母亲,儿子……回来了。劳你们……挂心了。” 他接受了孟父和母亲搀扶的手,动作略显僵硬,语气却已不复往日的冰冷抗拒,那份疏离里,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愧疚与挣扎。

碧落将一切尽收眼底。孟氏夫妇的关切与憔悴是真,孟青云内心的激烈撕扯也是真。她微微颔首回礼:“叨扰了。”

接下来的几日,孟府热闹非凡。廊下新挂起的簇簇红灯笼,映得庭院里一片暖融融的喜气。仆从们踩着梯子更换门楣上的旧桃符,新写的墨字在风中微漾,散发着松烟清香。厨房里从早到晚蒸腾着氤氲热气,腊鱼腊肉的咸鲜、炸年货的酥香、蒸年糕的甜糯交织升腾,弥漫开来,连空气都浮动着年节将近的忙碌气息与热切期盼。

张氏自打见了儿子,病气便褪了大半,亲自领着丫鬟婆子清点库房,翻检各色锦缎绸料赶制新衣,又将新添置的细瓷碟碗、水磨年糕、上好蜜饯一一检视过目,忙得足不点地。眉间那缕愁绪,也悄然化开了。

孟老爷虽依旧沉默寡言,却也首肯了管事将府邸各处擦拭一新,甚至吩咐在庭院角落移来几株应景的早梅。府里上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除岁迎新奔忙,人人脸上都漾着一丝喜气。唯有孟青云,在这片喧腾的热闹里,身影却格格不入,透着疏离。他偶尔出现在回廊下,看着仆役们挂灯笼、贴窗花,眼神却似蒙着薄雾,辨不清情绪,仿佛这喧闹是他们的,而自己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困在另一处天地。

碧落冷眼觑着,将这份刻意的游离,连同孟氏夫妇眼中时而流露、又迅速被年节气氛掩盖的忧色,都不动声色地纳入眼底。

孟青云每日在碧落看护下修习《养神蕴灵诀》,玉简功法带来的清宁之气正缓慢梳理他混乱的神魂。面对父母,他不再刻意冰冷抗拒,但那份亲近间始终横亘着无形的屏障。他会回应张氏小心翼翼的关心,会陪孟隽德下盘棋,努力扮演一个“正常”归家的儿子,然而眼底深处的纠结与痛苦从未消散。他如同行走在刀尖,一边是今生父母拳拳爱意,一边是前世仇怨熊熊烈火,每一步都承受着撕裂般的痛楚。

孟隽德与张凝红则敏锐捕捉到了儿子态度细微的转变。虽仍显生疏,却已非拒人千里的冰冷。这令他们欣喜万分,待儿子越发小心翼翼,唯恐触动其敏感心弦。孟隽德绝口不提功名仕途,只问些观中起居;张氏也咽下嘱咐唠叨,默默为儿子备下他爱吃的点心。他们的爱笨拙压抑,却无比真实,带着近乎卑微的讨好。

除夕家宴,气氛比往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情”。

窗外爆竹震天,烟花绚烂。

酒过三巡,看着儿子沉默的侧脸,孟隽德心中积压许久的忧虑终于忍不住了。他放下酒杯,声音低沉,带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担忧:“云儿…你告诉爹,之前……你是不是……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斟酌着词句,生怕刺激到儿子,“爹知道你心里苦,自打去年…你就像变了个人……” 他眼中是深切的恐惧和痛心,他宁愿相信是恶鬼作祟,也不愿相信儿子是本性变得如此疏离冷漠。

张凝红也紧张地看着儿子,眼中含泪:“云儿,有什么委屈你跟娘说,别憋在心里啊!爹娘…爹娘看着你这样,心都要碎了…”

孟青云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陶谦的怨念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瞬间在他脑中轰鸣!外邪侵扰?怨气不散?他们竟然如此揣测!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个让他们如此恐惧的“外邪”,那个“怨气不散”的冤魂,就在他们儿子体内!就在此刻听着他们说话!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误解的愤怒几乎要冲破理智。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戾气直冲头顶。

就在这时,一股精纯温润的凉意从碧落方向传来,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压制了那翻腾的怨念,让他濒临失控的魂念重新稳定。碧落平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无声的提醒:稳住。这是孟隽德,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不是仇人。

孟青云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他闭上眼,强行压下脑海里陶谦的嘶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他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父母,心中那堵由怨念筑成的高墙,似乎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看到了墙外,是两双盛满真实爱意与痛苦的眼睛。这份爱,沉重、笨拙、带着误解,但它……是真的。

他放下酒杯,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父亲,母亲,没有外邪,也没有怨灵缠身,儿子……已经好了……。” 他顿了顿,迎上父母愕然不解的目光,“儿子在白云观……已拜白云道长为师,决心……踏上修行之路。”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表述,避开了前世今生惊世骇俗的真相。

如同寂静中的惊雷!

孟隽德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坠地,摔得粉碎。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修……修道?” 眼中翻涌着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梦想彻底坍塌的茫然。他一生虽无大成就,却始终笃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倾注全部心血培养的儿子,竟要去当道士?!小儿子孟庆霖至今没有恢复元气,此生怕难有起色,这唯一能指望的儿子却要修道遁世,一股脊骨发寒的宿命感猛地攫住了他。

张凝红也死死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息,泪水瞬间滚落。修道?那岂非意味着儿子要永生永世离开他们,斩断尘缘?这比性情大变更令她如遭雷击!那是她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的骨肉啊!

厅堂内死一般寂静,唯有窗外隐约的爆竹声,衬得屋内空气凝滞如铁。孟隽德看着儿子平静却决然的眼神,再瞥向旁边那位气质出尘、显然支持儿子决定的碧落仙子,巨大的无力与痛苦席卷了他。他终于明白,儿子并非邪祟所迷,而是自己选择了这条不归路。他半生的担忧、期盼、规划……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良久,孟隽德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唐地靠向椅背,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修……道……也好……也好…”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都重若千钧,“白云道长……是得道高人……你……你跟着他……爹……娘……只盼你……平安……” 他终究说不出“支持”,但这份沉重的、浸透无尽失落却依旧退让的“接纳”,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地昭示着一个父亲的爱——即便无法理解,即便痛彻心扉,也选择尊重儿子的抉择。

张凝红则伏在桌上,肩头耸动,压抑地啜泣起来。那是一个母亲面对儿子“远行”、梦想骤然碎裂时最真实的悲恸。

孟青云望着父亲瞬间苍老颓败的面容,听着母亲压抑的哭声,心中那堵冰墙轰然塌陷了一大片。没有虚伪的算计,唯有赤裸裸的爱与痛。这份痛,是他亲手带来的。他站起身,对着父母深深一拜,声音哽咽:“父亲,母亲……儿子……不孝。” 他无法再言,转身快步逃离了这弥漫着巨大悲怆的厅堂,他急需空间去消化这汹涌而至的、交织着愧疚、释然与更深迷茫的心绪。

碧落看着孟青云踉跄离去的背影,清冷的眼底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孟氏夫妇那份沉重却真实的父母之爱。她再看向孟青云时,目光中多了一丝复杂。广陵的魂魄碎片寄居于此,而承载它的,却是一个挣扎在双重身份与沉重亲情中的少年。这份因果,比她预想的更为纠缠。她感知到孟青云体内,那丝属于广陵的魂魄碎片,在父母悲痛的冲击下,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茫然与波动的涟漪。

大年初一,天还未亮透,寒意刺骨。白云观山门前已是人声鼎沸,烛火通明。虔诚的香客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摩肩接踵,只为抢上那象征一年好运的“头炷香”。喧嚣和期盼,在山门前蒸腾。

山脚下的村落里,小桃月扒在自家院门缝上,眼巴巴地望着山上隐约的灯火,小脸冻得通红。她早就听说抢到头香有多灵验,多想为爹娘求个平安顺遂啊!可爹爹严厉地嘱咐过她:“丫头,人太多太乱,挤丢了可咋办?乖乖在家!” 说完就裹紧棉袄,加入了上山的人流。

听着外面热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桃月的心像被小猫爪子挠着。小孩心性终究占了上风。她跺了跺脚,披上自己的小花袄,像只灵巧的小鹿,悄悄溜出了家门,一头扎进了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

她知道一条很少有人走的、通往白云观后门的小路。这条路陡峭难行,荆棘丛生,平日里只有砍柴人偶尔涉足。但桃月不怕,她从小在山野间长大,胆子大得很。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到观里,抢在所有人前面!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桃月抬头,已经能看到白云观飞檐的一角在朦胧的晨光中显现了!她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然而,就在她踩到一块覆着薄霜的松软石块时,脚下猛地一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划破了山林的寂静。小桃月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了下去,重重地撞在一棵老松树的根上才停下。右脚踝传来钻心的剧痛,她试着站起来,却疼得小脸煞白,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呜……好疼……” 脚踝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更糟糕的是,她的小花袄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又疼又冷又怕,周围是寂静的山林,偶尔只有几声寒鸦啼叫。小桃月抱着受伤的脚,蜷缩在树根下,无助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她不敢大声哭喊,怕引来野兽,也怕被坏人听见。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和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小小的身体。

天色终于彻底亮了起来,山间的雾气开始升腾。白云观后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澄心像往常一样,挑着两个空水桶,准备去后山山泉挑水。这是他的晨课,风雨无阻,年节亦如是。

他沿着熟悉的小径走着,脚步沉稳,呼吸均匀。他的心思全在脚下的路、肩上的桶,以及待会儿要劈的柴、要烧的火上。山林的清冷空气,鸟雀的晨鸣,都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宁静。

走到半山腰一处相对平缓的地带时,澄心的脚步顿住了。他敏锐地听到了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他循声望去,在一棵虬结的老松树下,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