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乌走到一处被枯藤半掩的角落,低低地发出一声悲鸣。云澜单膝跪地,手指抚过冰冷的地面,仿佛能感受到同袍在此燃尽一切的灼热与冰冷。她身后的卫士们肃立行礼,眼中含泪,气氛沉重得几乎凝固。
“仙子……走时可曾……痛苦?”云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月乌的意念沉重地传入她脑海“本源燃尽,形神俱灭……但她最后一眼望向天空,是平静的。”
云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悲愤化作了更深的坚毅:“职责已尽……无愧于心……!”她郑重地对着那片角落行了一个完整的礼。
随后,他们前往皇宫秘库旧址。皇帝早已命人将那个存放“破界梭”的暗格打开。曾经流转着空间之力的仙器,如今只是一块黯淡无光、布满细微裂痕的梭形金属,灵性尽失,如同凡铁。云澜小心翼翼地将其捧起,用特制的锦盒装好,神色复杂。这枚神器“破界梭”,如今却成了她陨落的见证。
转眼已过半月,人间年味临近,天界仙使的调查接近尾声,加固节点的工作也已完成。皇帝设下最高规格的御宴,为即将返回天庭的仙使饯行。琼浆玉液,珍馐美味,丝竹管弦,极尽人间奢华。
然而气氛却不如预想中热烈。司法天神面无表情,自带威压;云澜女将沉浸在追思中,神色肃穆;两位仙官也显得心事重重,思考着报告细节;碧落依旧清冷,月乌趴在她脚边闭目养神;白云道长等人更是谨言慎行。
皇帝依旧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地表达着对天庭的敬仰、对仙使辛劳的感谢、对后续合作的期待。他再次强调了兴建昭烈元君祠和编纂《护世录》的进展。
司法天神代表天庭,对皇帝的“鼎力支持”和“深明大义”给予了官方肯定。他收下了白云观整理好的最终报告副本和那份标注着封魔禁地边缘异常点的舆图,以及最重要的——那瓶封存着域外魔煞气息样本的玉瓶。
“人间之事,多有赖陛下与镇异司。”司法天神声音恢宏,“魔患虽暂平,然隐患犹存。望尔等秉持凌华元君遗志,守土安民。天庭亦会关注此界。”
宴会结束,仙使们回到白云观做最后准备。碧落找到了独自在观内僻静角落发呆的孟青云。
“感觉如何?”碧落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一丝。
孟青云回过神,脸色依旧不太好,低声道:“仙官大人说……我魂魄驳杂……怨念与守护执念交织……仙子,我是不是……很像个怪物?” 他想起被玄光扫过时那种灵魂被剖开的感觉,想起鉴真仙官那探究又略带怜悯的目光,内心充满了自卑和不安。
碧落看着他脆弱迷茫的样子,心中那因确认“广陵残魂”而生的责任感更重了。她伸出手指,点在孟青云眉心,一股精纯温和、带着冥府特有安抚之力的灵力缓缓渡入。
“驳杂非你所愿,执念亦非原罪。那守护之意,尤为珍贵。”碧落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稳住心神,莫让怨念滋长。我会帮你。”
孟青云感到一股清凉之意渗入灵魂,驱散了些许阴霾和烦躁,体内那丝情魄碎片似乎也感受到了安抚,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回应。他眼眶微红:“谢…谢谢仙子。”
翌日清晨,天空再次裂开金色缝隙。司法天神带领云澜女将、文渊、鉴真两位仙官以及四名神军卫士,化作流光,没入缝隙之中。人间重归平静,但“镇异司”的旗帜,已深深烙印在修行界和百姓心中。
天庭,凌霄宝殿。
司法天神呈上详尽的调查报告。天帝阅毕,对魔煞来源、凌华仙陨、人间应对、现存隐患有了清晰掌握。关于碧落擅离职守一事,报告客观陈述其功过,建议交由冥府内部按律处理。
天帝的目光最后落在报告附录中关于人间帝王态度的那一段:
“……人间帝王雍帝,于迎仙台礼数周全,尊崇仙道,感念天恩。其言行举止,深谙敬天法祖之道。于凌华元君追封一事,尤显至诚:敕建亲王规格祠庙,令翰林院编纂《昭烈元君护世录》刊行天下,并纳入蒙学课本,使稚童皆知元君护界之恩。其心可嘉,其行可表。臣观其治下,虽灵气复苏引动妖异,然朝廷应对有序,新立‘镇异司’颇具章法。建议后续可酌情给予此人间帝王些许无关痛痒之庇护或祥瑞,以示天恩嘉许,亦彰天庭赏罚分明、恩泽下界之德。”
天帝微微颔首,提笔朱批:“雍帝明理,其情可悯。着司礼监酌情择吉日,赐‘风调雨顺’祥瑞一道,以示嘉许。余事,依律而行。”
一道无形的因果和气运,悄然落向了人间京城。皇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忽觉神清气爽,窗外枯枝竟有吐绿之意,他嘴角勾起一抹深长的笑意。
而人间白云观内,孟青云的魂魄问题,以及碧落心中关于广陵残魂与守护神军感应的巨大疑问,才刚刚开始发酵。天庭的使者走了,留下的谜团和暗流,却更深了。
天庭仙使离开后的几日,白云观恢复了往日的清幽,但气氛已然不同。镇异司事务繁忙,孟青云虽仍是预备成员,却常被派去整理卷宗或跟随师兄们处理些外围事务。然而,他眉宇间的阴郁和时不时的恍惚,碧落都看在眼里。
这日傍晚,碧落特意在孟青云回房的小径上等候。暮色四合,雪后的空气清冽,衬得她一身素衣愈发清冷。
“孟青云。”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孟青云一惊,抬头看见碧落,下意识地就想低头绕开:“碧落仙子…有事吩咐?”
“随我来。”碧落转身,走向观内一处更为僻静的禅房。孟青云踌躇片刻,终究不敢违逆,默默跟上。
禅房内陈设简单,一灯如豆。碧落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他对面。昏黄的灯光下,她清丽的面容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
“你近日心绪不宁,神思恍惚,长此以往,于魂魄有害。”碧落开门见山,目光如古井般凝视着他,“根源,可是在你那对父母身上?”
孟青云身体猛地一僵,头垂得更低,双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指节发白。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怨恨和无处宣泄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
碧落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房间里只剩下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孟青云压抑的呼吸声。这份沉默的压力,比任何追问都更沉重。
良久,孟青云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们……不配……为人父母……” 话匣一旦打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便如决堤的洪水,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诉说着看到的前世:陶谦对孟隽德的信任、对凝红的爱恋……孟隽德对陶谦的伤害、对陶谦未婚妻凝红的哄骗和占有……陶谦死后的不甘和怨恨……以及今生他作为“孽种”的屈辱感、对父亲孟隽德的恨意,对母亲难以启齿的感情……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碧落静静地听着,脸上无悲无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为这魂魄深处属于广陵的那丝碎片,竟要在如此污浊的泥沼中挣扎。待他哭诉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孟青云,你可知地府轮回,最重‘因果’二字?”
孟青云抬起泪眼蒙眬的脸,茫然地看着她。
“世间父母子女之缘,绝非凭空而生。”碧落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冥府特有的冰冷与真实,“子女,往往是父母前生、乃至更久远前世中,羁绊最深、因果纠缠最重之人。这一世,他们以父母的身份出现,便是来偿还前世所欠你的债。”
孟青云愣住了,这个说法彻底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
碧落继续道:“你父亲孟隽德,前世欠你(陶谦)的,或许是恩情未报,或许是亏欠甚多。这一世他为父,便是天理循环,要他呕心沥血、倾尽所有来偿还这份因果。抚养你长大,教导你成人,本就是他应尽之责,是他背负的业债!而今看来,你父亲对你殚精竭虑,倾心栽培,正是在偿还这份因果。可你的冷漠与恨意,如冰似刃,反而会加深这一世父子因果的羁绊。结果便是,他虽还了前世部分因果,你却会欠下新的父子业债,你将如何偿还?如此只会令羁绊愈深,徒添新孽,来世必将堕入更深沉的轮回去偿还。”
“至于你母亲张氏…”碧落微顿,“前世或许与你(陶谦)有未了之情缘。情深缘浅,或是刻骨铭心却爱而不得。这一世,那未了的情愫,便化作了母子亲情。她本该将对前世情人的执念与憾恨,尽数转化为今生对你孟青云的慈爱与呵护,以此了结因果。然而,她对你尽心竭力,将母亲之爱倾注得淋漓尽致,你呢?未能勘破迷障,反将前情的怨怼、对命运的不甘,连同那爱而不得的刻骨遗憾,尽数带入此世,这同样是逆天而行,加重了你与她的业债。”
碧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泉水,冲刷孟青云混乱的思绪:“你觉醒前世记忆,如同在清澈的因果之河中投入巨石。你背负了陶谦的怨念,这怨念扭曲了你与孟隽德之间本该清晰纯粹的‘还债’关系。你觉得他欠你!殊不知你也欠他的!这一世他给了你生命,这是天大的恩德。对你母亲,亦是同理,你要认清楚,今生身上流淌着此二人的血脉,你斩不断!你的痛苦,多半源于强行背负了本不该由今生承受的记忆。试想,若今生的你觉醒时,发觉自己并非孟隽德和张凝红所出,那你找孟隽德报仇,再守护或安置好张凝红,执念自会消散。偏偏你是他二人之子!”
孟青云听得心神剧震,灵魂深处仿佛有东西被狠狠撼动,骤然变得清晰。长久压在心头的伦理重负,被碧落这番冰冷而犀利的轮回因果论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那我该怎么办?”他声音颤抖地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然此铃已非彼铃。”碧落目光如炬,“孟青云,你非是纯粹的陶谦,亦非懵懂的孟青云。你是承载陶谦怨念碎片与一丝……异样守护执念的新生魂魄。你要做的,非是困于前世恩怨,亦非被今生伦理压垮。”
“其一,斩断因果孽力纠缠。”碧落语气斩钉截铁,“你需在心中彻底了结与孟隽德、张凝红的‘债’与‘偿’。前世之债当偿,今生生养之恩亦需回报。须明晓,他们对你所为,皆是其自身因果业力的映射,是他们必承之果!你待他们亦是你应承的业果。谨记,他们是你的父母!只要这具身躯尚存,此点无可更易。”
“其二,化解陶谦怨念。”碧落眼中掠过深邃,“陶谦之怨,根植于不公、背叛与枉死。此怨在你魂中,如附骨之疽。欲化解,当行其未竟之志,偿其未偿之愿。陶谦一生,所求为何?功名?报复?令真相大白?亦或……守护?”她意有所指地望向孟青云,“待你以‘孟青云’之身,行光明之事,护当护之人,广积善缘,强健己身,那份属于陶谦的怨念,自会因你的‘新生’与‘圆满’而渐次消弭平息。怨念无根,终将消散。”
孟青云只觉心头巨石悄然松动,仿佛在无尽幽暗中窥见一丝萤火微光。碧落的剖析,如同冰冷手术刀,精准剖开他魂灵深处的脓疮,虽痛彻,却带来前所未有的清明。
“最后,”碧落声线微缓,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你需力量。稳固魂魄,化解怨念,洞悉因果,乃至……追寻你魂中那守护执念的源头。凡此种种,皆需力量。凡人之躯脆弱不堪,如风中残烛。你须踏上修行之途。若实在无法解脱,可行最后之法——以孟青云之身偿还父母恩情,待修为精深,弃凡躯转修鬼道,再行复仇。此举……乃大忌,万不得已,切莫轻试……”
孟青云眼中闪过一丝渴望,随即又被自卑淹没:“我……我能修行吗?仙官大人说我魂魄驳杂……”
“驳杂是事实,却绝非绝路。”碧落语气斩钉截铁,“你魂中那丝守护执念,精纯坚韧,远超凡俗。它就是你修行的根基,是你魂魄中最珍贵的部分!驳杂之处,正需你以修行之力去梳理、净化与稳固。修行,正是解决你困境的根本之道!”
她翻手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玉简,玉质温润,内蕴流华:“此乃《养神蕴灵诀》,虽在天界只是基础法门,但在凡间,却是稳固神魂、蕴养灵性的无上秘法。它不重灵气吸纳,而专修神魂本源,正契合你眼下驳杂不稳的魂魄状态。每日静心修习,可助你梳理魂念,压制怨气,滋养那丝守护真灵。”
孟青云颤抖着接过玉简,一股温润平和的气息瞬间流入掌心,抚平了他躁动的心绪。他紧紧握住玉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看向碧落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一种近乎雏鸟般的依赖:“谢……谢谢仙子!弟子……弟子一定勤加修习!”
碧落看着他那双因希望而重新亮起的眼睛,心中那份保护“广陵”的执念越发坚定。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抚平他眉宇间的愁绪,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与一丝……深藏的期盼:“好生修炼。若有疑难,可来寻我。记住,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就在禅房隔壁的院子里,澄心正沉默地劈着柴。粗布短褂,裤腿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腿。斧头起落,精准而稳定,木柴应声而开,断面光滑。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神情却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手中劈的不是柴,而是在雕琢一件神圣的艺术品。
碧落送孟青云出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院中劳作的澄心。白云道长恰好在附近,看着澄心,无奈地对碧落摇头低语:“唉,这孩子,根骨其实不差,偏生无心向道。只肯做些粗活,让他练练吐纳都如同上刑。白白浪费了观里多少灵草仙药,都喂了这木头疙瘩了。”
碧落闻言,目光在澄心身上停留了一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后院药圃里灵草散发的浓郁生机,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残留的淡淡仙灵之气。然而,这些气息流经澄心身边时,仿佛遇到了一个绝对的真空,没有引起他一丝一毫的反应。他就像一块顽石,对周遭超凡脱俗的一切彻底绝缘。他的世界,似乎只存在于这斧头劈下的轨迹,柴火裂开的声响,以及汗水滴落泥土的气息之中。
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在碧落眼中闪过,快得难以捕捉。这少年的“隔绝感”,似乎过于绝对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收回了目光,心中暗忖:不过是个毫无仙缘、甘于凡尘的痴儿罢了。与承载着广陵残魂的孟青云相比,他渺小得如同尘埃。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碧落淡淡地对白云道长说了一句,便将澄心彻底抛诸脑后,心思全系在了身旁捧着玉简、眼中重燃希望的孟青云身上。
澄心依旧专注地劈着他的柴,对身边掠过的仙姿、讨论的仙道、逸散的仙灵,浑然未觉。他的“道”,就在这烟火升腾、汗水滴落的方寸之地,寂静无声,却又坚固得不可思议。修行?那对他而言,确实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毒药。他劈开最后一块木柴,将斧头稳稳地放在柴堆旁,拿起一旁的汗巾擦了擦脸,目光平静地望向灶房升起的袅袅炊烟,仿佛那里才是他心之所向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