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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间灯火·劫灰落(1 / 2)

寒风,如冥河深处不甘沉寂的怨魂吐息,裹挟着沙砾,狠狠抽打在碧落身上。她裹着一件单薄的素白仙衣,踏上了人间的土地。脚下是龟裂的黄土,粗粝、干硬,延伸向一片望不到头的枯槁荒原。天空浑浊灰黄,沉沉压下,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投下几缕奄奄一息的惨淡光柱,非但带不来丝毫暖意,反将这方天地映衬得愈发萧索死寂。

刚从两界交接的薄弱处挤身而出,身后那层隔绝阴阳的结界涟漪缓缓平复。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落感瞬间攫住了她。在冥界,纵然忘川水寒彻骨髓,彼岸花摇曳着死寂的猩红,但她仙力流转自如,幽冥的阴气不过如薄纱轻笼。此刻,踏入这阳气主导的人间,无形的法则如同万钧枷锁轰然落下,体内奔腾的仙元瞬间被死死压制,沉入灵台最深处,凝滞如冰封千载的暗河。

没了仙力护持,一种前所未有的、刺入骨髓的寒意骤然炸开。那是在冥界孟婆亭中,年年岁岁熬煮忘忧汤时,悄然蚀透仙骨的阴冷。它蛰伏已久,此刻终于寻到了宣泄的裂口。寒意自四肢百骸的骨缝间丝丝钻出,迅速洇透全身,缠绕每一寸肌肤。裸露在风中的手指,纤细却僵硬,冻得发青,指尖浮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她下意识收紧双臂环抱自己,单薄的衣料聊胜于无,身体深处仿佛塞满了万载玄冰,由内而外渗出凛冽寒气。每一次呼吸,吸入的是人间干冷的空气,呼出的,却分明带着冥界的森寒白雾。她微微颤抖着,踉跄踏上那条被风沙啃噬得坑洼不平的荒道,向北踽踽而行。

目光所及,疮痍满目。曾经或许丰沃的土地,如今只剩大片龟裂的荒芜,裸露着贫瘠的黄土。几丛枯草在风中徒劳地瑟缩,顽强而绝望。偶见几处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半埋土中,是战火烙下的无声疮疤。远山光秃秃的,一片枯槁的灰褐。路上杳无人迹,唯有风卷着沙尘,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横着一条浑浊的浅河,河床裸露着大片淤泥,水流细弱如垂死者的脉搏。一座简陋的木桥歪斜其上,桥板腐朽,踩上去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溃散。桥头不远处,一座废弃的驿站倾颓而立,墙壁坍塌大半,露出内里烟熏火燎的残迹。驿站旁,半截残破的石碑仆倒在地,字迹早被风雨剥蚀殆尽,只余一个模糊难辨的“驿”字轮廓,诉说着此地早已湮灭的生机。

碧落踏过破桥,继续向北。荒凉渐次褪去,却被另一种景象取代,依旧寻不见半分暖意。大片本该沃野千里的土地,如今荒草丛生,半人多高的枯草在风中起伏如涛。野草深处,几截朽烂的木犁碎片半埋土中,早已被蔓草紧紧缠绕。更远处,田埂的轮廓尚在,可田里稀疏的秧苗蔫头耷脑,叶片枯黄卷曲,显然久旱无雨,又或根本无人照管。

终于,路上开始有了稀稀落落的人迹。几个农人佝偻着背,在那些半荒的田地里麻木地刨挖。他们面黄肌瘦,颧骨高耸,身上的破袄补丁叠着补丁,眼神浑浊,透着被生活榨干的疲惫。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赤着脚丫在田埂上飞奔,怀里紧紧搂着几根刚挖出、同样干瘪的野菜根茎。碧落经过时,那孩子抬起乌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瞥了她一眼,随即飞快跑开,仿佛她是某种不祥之物。

路边歇脚时,她瞥见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蹲在土坡下,一边啃着梆硬的杂粮饼子,一边低声咒骂。

“这鬼世道!老子从南边贩点盐巴过来,路上关卡层层扒皮,税吏比蝗虫还狠!赚的那点血汗钱,还不够塞他们牙缝的!”

“谁说不是!”另一个络腮胡汉子狠狠啐了一口,“都是那老皇帝造的孽!早年是威风,开疆拓土,可打仗不要钱粮?不要人命?把国库都打空了!养肥了那群杀才将军,苦了咱们这些土里刨食的!”

“新皇上位都五年了吧?”一个年纪稍大的叹着气,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听说倒是个想干事的,可前头捅下的窟窿太大,填不上啊!咱这日子,也就比前几年饿殍遍野的光景强那么一丝丝,啥时候是个头?”

“强点儿?我看是换了个法子熬煎人!”络腮胡愤愤不平,“听说北边又要增兵了,指不定哪天征粮征夫的衙役就踹到门上来了!这日子,真他娘的凉透了心!”

“凉透了心……”碧落默念着这几个字。那寒意,仿佛从她的骨头缝里渗出,渗入了这片她初识的人间土地。她裹紧身上毫无暖意的单薄素衣,继续迈步。每一步踩在干硬的土路上,都激得一小团呛人的黄尘腾起,也带起一股刺骨的冷意。

日头一寸寸西沉,寒意愈发刺骨。碧落只觉那股侵入骨髓的阴冷之气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如同万千细小的冰针在穿刺。手脚早已麻木,唇瓣失了血色,苍白的脸颊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突兀。正当寒意几乎要将意识冻结时,前方路边,一个简陋的茶棚撞入了眼帘。

几根歪斜的毛竹支着低矮的棚顶,四面透风。棚下摆着两张破旧条凳和一张斑驳的小木桌。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费力地端起一只热气蒸腾的大陶罐,将它从泥炉上挪开。炉火微弱,映亮了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庞和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冻疮与老茧的手。

碧落本能地驻足。炉火散发出的微弱暖意,在凛冽的空气中显得弥足珍贵,宛若沉沉黑暗里的一点萤光。她迟疑着,不知该不该靠近。那老妪却已抬起头,浑浊而敏锐的目光瞬间攫住了路边这抹孤零零的、与周遭荒凉格格不入的身影。

“姑娘?”老妪的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边地口音,却透着一股朴实的关切,“赶远路啊?这天儿,冷得邪乎!快,进来坐坐,棚里好歹能挡挡风!”

碧落微微迟疑,刺骨的寒意终是压倒了疏离。她挪动冻僵的双脚,缓缓挪进茶棚。棚内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但至少少了那割面的寒风。

老妪眯着眼,细细端详碧落。那身质料奇异、纤尘不染却单薄异常的素衣,那张苍白得不染人间烟火的精致面孔,还有那双深潭般沉寂的眼眸……老妪皱纹密布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怜悯。

“哎哟哟,瞧这冻得!”老妪心疼地咂咂嘴,不再多问,颤巍巍地拿起一只粗陶大碗,用木勺从滚烫的陶罐里舀出满满一碗粘稠的糊糊。那糊糊呈灰褐色,夹杂着粗糙的野菜碎末,热气腾腾,散发着谷物与野菜混合的、朴拙的香气。

“快,拿着!暖暖手,也暖暖身子!”老妪不由分说地将滚烫的粗陶碗塞进碧落冰冷僵硬的手中。

碗壁的灼热骤然传来,烫得碧落指尖一缩,那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温度顺着冰凉的皮肤直透进来,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化作一股奇异的、令人战栗的暖流。碗中升腾的热气扑上她冰凉的脸颊,洇开一丝湿润的暖意。

“谢谢……”碧落低声道,嗓音有些干涩。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感受着那沉甸甸的热量,仿佛捧着世间罕有的珍宝。

老妪摆摆手,在旁边的破凳子上坐下,浑浊的双眼望向棚外暮色四合、愈发苍凉的官道,长长叹了口气:“谢啥呀……这世道,都不容易。天冷,人心更冷啊。姑娘,听老婆子一句,你这身打扮,这通身气度……一看就不是咱们这荒山野岭能养出来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落了难?”

碧落捧着热粥,未置可否。老妪只当她是默认了,脸上忧色更浓:“哎,造孽哟!这年景,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穿成这样孤身上路……那不是羊入虎口么!听婆子的,前头不远就是咱们村,就在县郊。你先跟我家去,老婆子给你找几件厚实耐脏的粗布衣裳换上,再把你脸上弄得……嗯,弄得寻常些。这么扎眼,可不成啊!”

老妪的话语絮絮叨叨,却像一股温热的溪流,裹挟着毫无保留的关切,缓慢而执着地冲击着碧落心湖外围那层三百年冥界生涯凝结的冰壳。那冰壳太厚、太坚硬,并未立刻消融,但碗中粗糙的糊糊散发的热气,却实实在在地熨贴着她冰冷的指尖和几乎失去知觉的肠胃。她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带着粗粝口感的食物滑入腹中,化作微弱的暖意,在四肢百骸里艰难地扩散,试图对抗那盘踞在仙骨深处的森寒。老妪看着她低头喝粥时露出的那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又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沉甸甸地压着对人世艰难的无奈。

暮色四合,如墨汁般迅速在荒原上洇染开来。碧落跟着老妪,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冷清的官道,拐上一条更窄、更颠簸的土路。路旁稀疏地立着些低矮歪斜的土坯房,黑黢黢的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下沉默着,偶有一两点昏黄的豆油灯光从狭小的窗口透出,便是这荒凉夜幕下唯一的暖色。几声零星的狗吠响起,更添几分萧索。

老妪的家在村子最东头,紧邻着一片半荒的菜地。院子很小,泥土夯实的院墙豁着几个口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入眼是三间低矮的土屋,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在晚风中微微颤动。屋里陈设简陋得近乎空荡,一张磨损得看不出颜色的木桌,两条长凳,墙角堆着些农具和柴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干草和烟火混合的气息。

“姑娘,委屈你了,将就一晚。”老妪摸索着点亮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她蹒跚着走进里屋,窸窸窣窣翻找一阵,捧出一套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衣裙,还有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头巾。“这是我女儿出嫁前穿过的,你别嫌弃,洗的干干净净。换上吧,你这身……太惹眼了。”

碧落依言接过那粗糙的布料。触手的感觉陌生而奇异,远不如她身上的仙衣柔软,甚至有些扎手,带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她走到角落,背对着昏黄的灯光,褪下那身象征神职的仙衣。当冰凉的空气骤然接触到皮肤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仙衣离体的瞬间,仿佛也带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她迅速换上那套粗布衣裙,宽大且不合身,空荡荡地罩着她纤细的身体。

老妪端来一个盛着清水的破陶盆,盆底沉着些浑浊的泥沙。“来,姑娘,洗把脸。老婆子给你弄点锅底灰……”

碧落依言俯身,掬起一捧水。水面晃动,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孔轮廓。她微微凝神,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向水面。

水中映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冥河岸边被河水冲刷了千年的冷玉。皮肤细腻依旧,却透着一股非人的、缺乏生气的透明感。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清澈的眸底,此刻却沉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幽潭般的冷寂,那是忘川水浸润、阴气蚀骨后留下的印记,无论她如何压制仙力、如何试图模仿凡人,都无法完全掩去。这苍白与冷寂,是阴气深入仙骨、渗透神魂的表征,是她从冥界带来的、无法磨灭的烙印。人间温暖的粥食和衣裳,此刻也无法驱散这由内而外的寒意。

她默然看着水中的倒影,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水面,激得她又是一颤。

“唉,可怜见的,这脸白得……”老妪的声音带着心疼,她颤巍巍地走过来,手指沾了些灶膛里刮下的冷灰,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抹在碧落过于光洁白皙的额头和脸颊上。粗糙的灰粒摩擦着皮肤,带来微妙的麻痒感。老妪又仔细地帮她将那头乌黑柔顺、不染尘埃的青丝用粗布头巾包裹起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大半额头和鬓角。

“好了,这下看着像个逃难的村姑了,”老妪退后一步,眯着眼打量,满意地点点头,“虽还是俊,但没那么打眼了。姑娘,听婆子的,明儿上路就这样打扮,低着头走路,遇到生人别搭话,能少好些麻烦。”

碧落抬手摸了摸被灰抹得有些粗糙的脸颊,又扯了扯头上紧束的头巾,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束缚感笼罩着她。她低声道:“多谢婆婆。”

老妪摆摆手,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谢啥,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灶上还温着点糊糊,再喝点暖暖?” 正说着,院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年轻男女低低的说话声,带着几分羞涩与欢愉。

“娘?娘你在家吗?”一个清亮的女声在院门外响起。

“在呢在呢!”老妪应着,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走去开门。

柴扉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进来。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结实,穿着半新不旧的短褐,肩上扛着一小袋东西,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女子比他略小些,身段苗条,穿着大红碎花的新棉袄,虽然布料粗糙,颜色也洗得有些发暗,却衬得她圆润的脸庞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新嫁娘特有的娇羞和喜气。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束刚从野地里采来的小野花,淡紫和鹅黄的花朵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鲜亮。

“娘,我们回来了!”女子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里透着甜意。

“好好,回来就好!”老妪笑得合不拢嘴,忙招呼他们进来,“快进来,外头冷!哟,还摘花了?真俊!”

小两口进了屋,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外人。女子看到碧落,微微一愣,随即友善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男子有些拘谨地放下肩上的袋子,大概是些回门的礼。

“娘,这位是……”她妇好奇地问。

“哦,路上遇到的姑娘,落了难,借住一晚。”老妪含糊地解释了一句,便岔开话题,“你们小两口,今儿回去,亲家那边都好?”

“好着呢!”儿媳妇欢快地应着,把手里的野花递给丈夫,“喏,给你的。”声音不大,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丈夫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黝黑的脸膛似乎更红了,笨拙地“嗯”了一声,把花小心地别在自己短褐的衣襟上,那点鲜亮的颜色与他粗犷的打扮形成奇特的对比。他随即从袋子里摸出几个有点干瘪的野枣,塞到妻子手里:“你……你爱吃的,路上摘的,甜。”

新媳妇接过,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像盛开的春花。

老妪看着小两口的互动,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瞧瞧,多好!这成了亲,就是不一样,知道心疼人了!”

碧落安静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无声的看客,目光却无法从这对新婚夫妇身上移开。他们之间的言语如此简单,动作甚至带着点笨拙,可那眼神交汇时流淌的暖意,那羞涩中透出的亲昵,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土屋的昏暗,也穿透了她周身萦绕的寒意。

“婆婆,”碧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打破了屋内温馨的暖意,“你们……成亲之前,彼此……可曾见过面?说过话?”她问得突兀,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探究,直直望向那女子。

女子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掩着嘴笑起来,笑声清脆,带着点羞赧:“这位姐姐说话真有意思!咱们庄户人家结亲,哪讲究那些呀!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前头一天,我才第一次……嗯,远远瞧了他一眼,”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憨笑的丈夫,脸上红晕更深,“话?那更是半句都没说过哩!”

碧落眼中的困惑更深了。在她漫长的仙生认知里,情爱之事,若非千百年的倾心相许、神魂相契,便如同镜花水月,毫无意义。未曾相见,未曾相知,如何便能缔结连理?这凡俗的婚姻,竟如此……草率?

那新媳妇似乎看出了碧落的疑虑,她收敛了笑容,眼神却变得柔和而认真,带着一种朴素的智慧。她轻轻抚摸着手中带着丈夫体温的野枣,声音温软下来,像在述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

“日子嘛,姐姐,日子是两个人一天天过出来的。”她抬眼看向自己的丈夫,那眼神里有依赖,有满足,还有一种共同面对未来的笃定,“是两个人一起,在灶膛边添柴,在田埂上流汗,在寒冬里互相焐着冰凉的手脚……这么一天天,一年年,慢慢地,慢慢地,就焐热了。”

“焐热了……”碧落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在这时,老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走来:“姑娘,再喝点暖暖胃?”

碧落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她的手指依旧冰凉苍白,毫无暖意。老妪布满老茧的手无意间碰触到她的指尖。

“哎哟!”老妪惊呼一声,手猛地缩回,碗里的糊糊泼洒出几星,烫得她连连甩手。她瞪大眼睛盯着碧落,眼中盛满惊诧与难以置信的担忧:“姑娘!你这手……怎么……怎么冰得像块石头?!一丝热气儿都没有啊!这……这哪成啊!快,快捧着碗暖着!”

那只粗糙的陶碗再次被强塞进碧落手中,碗壁滚烫。然而这外在的热度,却丝毫无法驱散她体内那源自仙骨深处的蚀骨阴寒。老妪的惊呼和那触碰带来的刺痛感,清晰地昭示着她与这温暖人间的隔膜。

她低头凝视碗中氤氲的浊气,耳畔却异常清晰地回荡着新媳妇那句轻柔却铿锵的话:“日子是两个人……慢慢地焐热的。”她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缩进粗布衣袖里。指尖触碰到袖内残留的一丝气息——那是忘川水边经年不散的森然寒气,冰冷、死寂、永恒。

就在这一瞬,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这悸动并非源于仙力,而是某种更原始、更陌生的东西。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骤然明白了凡人对这“滚烫人间”近乎贪婪的眷恋从何而来。

他们眷恋的,或许并非这人间的富足安稳——这里分明荒芜而艰难。他们眷恋的,是寒夜里炉膛跃动的火光,是饥饿时一碗粗粝的热粥,是陌生老妪不由分说的关怀,是未曾谋面的夫妻笨拙而执拗互相靠近的暖意。是这无数微小的、带着瑕疵的、甚至有些狼狈的温热,一点点汇聚,一点点挣扎着去“焐热”那冰冷庞大的生活本身。

那是一种在仙神永恒寂寥的俯视下,从未被真正理解过的、属于短暂生命的热望。她有点明白广陵仙君的执着了。

碧落捧着那碗滚烫的糊糊,碗壁灼烧着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楚。她慢慢地、近乎贪婪地将碗凑近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带着土腥与焦糊味的热气。热流涌入肺腑,与那盘踞在骨髓里的阴寒激烈地搏杀着。她微微阖上双眼,纤长冰冷的睫毛在昏黄油灯的光晕里,不易察觉地轻颤着。

晨光熹微,带着人间特有的昏浊暖意,勉强刺破了土屋窗棂上糊着的陈旧麻纸。老妪早已起身,灶膛里燃着微火,煨着一碗稀薄的糊糊。碧落安静地立在低矮的门边,身上是那套宽大的靛蓝粗布衣裙,头巾包裹严实,脸颊上还残留着昨夜老妪精心涂抹的、用以遮掩她过分苍白的冷灰。这一夜,那侵入骨髓的阴寒并未因陋室的遮蔽而消散分毫,反倒在黎明最沉寂的时刻,如同苏醒的毒蛇,在她仙骨深处更清晰地噬咬。

她望着老妪佝偻忙碌的背影,望着那对小夫妻在院中低声说笑,新媳妇将一朵蔫野花别在丈夫的衣襟上。凡俗的烟火暖意,如同昨夜那碗热粥,丝丝缕缕渗透进来,却终究无法抵达她冰封的核心。

碧落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仙家之物,非此界凡俗所能承受。那芥子空间里,或许藏着奇珍异宝,但仙力被死死压制,连一丝缝隙也打不开。即便打开,又有何物能报答这一碗粥、一身衣、一夜庇护的凡人之恩?

“婆婆,”碧落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努力放得柔和些,“多谢收留,此恩……”她顿了顿,将那份“日后必报”的念头深埋心底,“我记下了。”

老妪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朴实的笑容和挥之不去的担忧:“姑娘说啥恩不恩的,路上千万小心!记住婆子的话,低着头,快走,别理闲人!”她絮叨着,又塞给碧落一个粗布包裹,里面装着她原本的仙衣和用油纸包着的、还温热的杂粮饼子。

碧落接过,指尖的冰凉让老妪的手又微微缩了一下。她没再多言,对着院内的小夫妻也微微颔首,便转身踏出了柴扉,重新汇入那条通往官道的、颠簸的土路。粗布头巾下的脸孔被刻意弄得灰扑扑,宽大的衣裳遮掩了过于窈窕的身形,她微微佝偻着背,步履沉重,俨然一个饱经风霜、沉默赶路的寻常村妇。这伪装,替她省去了无数凡俗的麻烦。她无需进食,那饼子最终在无人处化作了滋养贫瘠土地的尘埃;她无需睡眠,夜色只是她独行的幕布。避开人群,她便是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这苍凉大地的背景。

照着轮回鉴的指引,她一路由西转折向北。荒凉在脚下渐渐褪色,土地变得平整,村庄密集了些许,官道也宽阔了些,车辙印与马蹄印交错纵横。空气里开始混杂着牲畜粪便、尘土和炊烟的味道,一种属于人间的、喧嚣而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安定郡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显现。作为通往北方州府的交通要冲,此地远比碧落之前所经之处繁华。城墙高大,虽经风霜侵蚀显出斑驳,却依旧带着一种威严。城门口人流如织,挑担的货郎、赶车的脚夫、骑马的旅人、拖家带口的平民,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商贩的叫卖声、牲畜的嘶鸣声、车轴的吱嘎声、孩童的哭闹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冲击着碧落千年沉静的感官。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售卖着布匹、粮油、铁器、简陋的吃食……一种属于凡俗的、蓬勃又带着粗粝的生命力在这里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