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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冷宫遗梦·月华引(1 / 2)

皇宫的朱墙金瓦在远处勾勒出权力的轮廓,喧嚣与繁华被重重宫阙隔绝。唯独这西北角,时光仿佛凝固在陈年的尘埃里。一道斑驳的矮墙圈出一方小小的院落,几间低矮的厢房,檐角挂着蛛网,青砖缝里倔强地探出枯黄的野草。这便是无名冷宫,一个连名字都已被岁月遗忘的角落。

寒风从破损的窗纸缝隙钻入,带着深秋的萧瑟。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桌两椅,一张旧榻,炭盆里的火微弱地跳跃着,勉强驱散一丝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苦涩中又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清冷的馨香,源头来自榻上那抹单薄的身影。

琅妃拥着半旧的锦被,斜倚在床头。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薄胎白瓷,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长期的病痛耗尽了她的血气,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清澈温润,像沉在深潭底部的墨玉,映着炭盆跳动的微光,沉淀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沉静与柔韧。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那深入骨髓的虚弱和体内无法言说的、如同冰凌在血脉中缓慢碎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不是凡俗的病症,而是某种……来自本源深处的溃败。

“娘娘,喝口参汤暖暖身子吧。”采薇端着一个粗瓷碗走近。她约莫二十五六岁,身量不高,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股风吹不折的韧劲。她小心翼翼地扶起琅妃,动作轻柔熟练,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碗里的参汤寡淡,参须寥寥,是她们能弄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琅妃微微颔首,就着采薇的手抿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些许暖意。“辛苦你了,采薇。”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娘娘说的哪里话!”星萍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她比采薇小几岁,性子活泼些,此刻正蹲在炭盆边,用一根细枝小心地拨弄着炭火,试图让那点微光更持久些。“只要能守着娘娘,这点辛苦算什么!您看月乌,它多乖。”星萍说着,朝琅妃膝上努努嘴。

琅妃苍白的唇边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低头看向自己的膝头。

那里蜷着一团纯粹的墨色。月乌,一只通体如墨缎般光滑的黑猫,正安静地伏卧着。它体型不算大,却异常匀称矫健。炭火的光在它油亮的皮毛上跳跃,仿佛流动的暗夜星河。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眼睛——一双纯粹的金色瞳孔,如同熔化的黄金,深邃、神秘,仿佛蕴藏着亘古的秘密。此刻,这双金瞳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琅妃,眼神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兽类的灵性与难以言喻的温柔。它将自己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琅妃冰凉的手和腿,尾巴轻轻圈着她的手腕,仿佛在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对抗着她体内不断散逸的寒意。

琅妃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月乌头顶光滑的皮毛。月乌立刻发出满足的、极细微的呼噜声,微微仰头蹭着她的掌心。这份无声的依赖和陪伴,是这冷寂岁月里最珍贵的暖意。

“是啊,有月乌,有你们,这冷宫,也并非全是寒凉。”琅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日子清苦,缺衣少食,冬日里更是寒气砭骨。但采薇总能想方设法找来些炭火和吃食,星萍的笑语能驱散几分阴霾,而月乌无声的依偎,则像一块沉甸甸的暖玉,熨帖着她日渐衰竭的心神。这份相依为命的暖流,在破败的宫殿里无声地流淌着,是她们对抗无边孤寂的唯一武器。

这日,难得的冬日暖阳穿透破旧的窗纸,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片模糊的光斑。琅妃倚在垫高的枕上,气息微弱,却强撑着精神,目光温柔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落在侍立床前的采薇和星萍身上。

“采薇,星萍,”她的声音轻若游丝,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屋里,“过来,到我身边来。”

两人依言上前,跪坐在脚踏上。采薇紧握住琅妃冰凉的手,眼中是深藏不住的忧虑;星萍则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努力压抑着哽咽。

“别哭。”琅妃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星萍的发顶,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时日无多了。”

“娘娘!”采薇声音发紧,“您别这么说,太医…太医一定…”

“太医?”琅妃唇角牵起一丝疲惫的笑意,那笑意里浸透着洞悉世事的苍凉,“太医院的方子,不过是尽人事罢了。我这病躯,非药石可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破败却承载了她们相依为命岁月的屋子,最终落回两个忠心耿耿的侍女脸上,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又无比郑重。

“我因执念,卷入不该卷入的漩涡;后半生困守于此,连累你们跟着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蹉跎年华。”琅妃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愧疚,“你们俩,正值青春,采薇稳重,星萍伶俐,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觅得良缘,生儿育女,享一份俗世的安稳喜乐。而不是……陪着我这个将死之人,在这冷宫深处,白白耗尽一生。”

“娘娘!我们心甘情愿!”星萍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没有您,我们早就…”

“我知道。”琅妃打断她,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你们待我至诚,我心中感念。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自私地拖着你们一同沉沦。”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目光陡然锐利,仿佛穿透了冷宫的墙壁,直刺向那金銮殿的方向。

“我与陛下之间,”琅妃的声音沉入耳语般的低度,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权谋的清醒,“从来不是简单的妃嫔与君主。当年助他登基,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这深宫,与其说是我的牢笼,不如说是他安心将我‘存放’之地,既彰显了他不忘‘旧恩’的‘仁厚’,又能将我置于他眼皮之下,确保我这知晓太多隐秘、又身负……奇异手段的‘隐患’,再掀不起波澜。”

她自嘲地笑了笑:“若非为了彻底打消他的忌惮,让他确信我已油尽灯枯、再无威胁,我……岂会甘愿困死在这方寸之地?我自有手段,悄然离宫,天高地阔,何处不能容身?”这番话,带着一丝傲气与决绝,却又迅速被现实的虚弱与无奈淹没。

“只是……如今我这残躯,离了这深宫,怕也撑不过几日了。”琅妃眼中的锐光散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与恳切,“但我不能走,你们却可以,而且必须走!”

她用力握了握采薇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们:“趁着我尚清醒,趁着陛下对我这‘将死之人’最后一点耐心和……或许还残存的一丝愧疚,我要为你们讨一个恩典!”

“娘娘?”采薇和星萍都愣住了。

“我会修书一封,恳请陛下开恩,放你们二人出宫。”琅妃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自知时日无多,不忍忠仆殉葬,恳请陛下念在当年微末之功,赐你们自由身,允其出宫自谋生路。陛下为了他‘仁君’的名声,更为了彻底斩断与我相关的最后一点牵连,必会应允!”

“不!娘娘!我们不走!”星萍哭喊着抱住琅妃的手臂,“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守着您!”

采薇虽未哭喊,但眼中也满是抗拒与痛苦,紧紧抿着唇,用力摇头。

琅妃看着她们,眼中也泛起水光,但她强忍着,语气反而更加严厉:“糊涂!你们留下,除了陪我一同化为枯骨,还能做什么?眼睁睁看着我一日日衰竭,在绝望中等死?然后呢?等我死后,你们的下场会如何?被随意打发到最苦最累的地方做杂役?还是被某些人彻底‘处理’掉,以绝后患?这深宫的冷酷,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她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两人心中不愿面对的现实。采薇的身体微微颤抖,星萍的哭声也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你们一定要出去!”琅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却又饱含了最深切的不舍与托付,“带着我给你们攒下的那点体己,寻个安稳的城镇。采薇女红好,可以开个小绣坊;星萍心思活络,做些小买卖也罢。寻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嫁了,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替我……替我去看看宫墙外的花是怎么开的,河里的鱼是怎么游的,街市上的人声是如何鼎沸的……”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向往,那是对自由、对平凡烟火气的渴望,是她这一生遥不可及的奢望。

“你们的平安喜乐,便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了。”琅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恳求,“答应我,好么?别让我……死不瞑目……”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逾千斤,狠狠砸在采薇和星萍的心上。

两人泪如雨下,看着床上形容枯槁却眼神执拗的主子,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拒绝的托付与深沉的关怀,所有的坚持和依恋,最终都化作了沉重的、撕心裂肺的点头。

“好……娘娘,我们……答应您……”采薇的声音哽咽沙哑。

“呜……娘娘……我们……我们听您的……”星萍伏在床边,

当琅妃疲惫睡去,采薇和星萍也各自在角落的矮榻上歇下,轻微的鼾声响起时,月乌才缓缓抬起头。

它轻盈地跳下床榻,悄无声息地踱步到窗边。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月乌蹲坐在光斑边缘,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幽幽亮起,不再是面对琅妃时的温顺柔和,而是充满了深邃的忧虑与沉重的悲伤。

它的意识沉入识海深处,那里烙印着早已褪色却永不磨灭的画面:

画面一:云海翻腾的仙界。它并非凡猫,而是守护神君座下威风凛凛的玄金虎!通体玄金毛发如烈焰燃烧,四爪踏云,虎啸声震九天。它身边,站着一位风华绝代的仙子——凌华。她身披流云霞帔,眉目如画却隐含焦急,手中紧紧握着一卷古老的星图。千年间,它和凌华仙子根据星图,寻找传说中可以重塑时空、穿越界域的上古神兵“破界梭”,足迹遍布三界。

画面二:凡间,硝烟弥漫的宫廷战场。不再是仙子,而是面容与如今琅妃有七分相似的女子,眼神却锐利如剑。为了接近皇家秘库,找寻“破界梭”,凌华仙子强行压制仙力,化身凡人卷入惨烈的夺嫡之争。为了助当时还是皇子的新帝稳固江山,换取接触秘库的机会,她不顾月乌的警示,强行催动远超凡躯承受极限的仙法禁术!那一刻,刺目的仙光撕裂夜空,也撕裂了她自身的仙基。月乌为护主,硬抗反噬之力,仙躯崩裂,发出痛苦的悲鸣。

画面三:光芒散去,尘埃落定。新帝登基,论功行赏。然而秘库深处,她们终于感应到“破界梭”所在。月乌拖着残躯,拼尽最后仙力试图唤醒神兵,回应它的却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那并非沉睡,而是彻底的灵性湮灭!千载等待,豁出性命换来的机会,竟是一场空!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浇下。凌华仙子仙基彻底崩毁,仙元溃散,口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眼神迅速涣散,属于仙界的记忆开始消散……

月乌自身也遭受重创,庞大的仙躯无法维系,仙魂受损严重,只能将最后的力量封印,化为如今这只小小的黑猫形态。它强撑着,将记忆消散、仙躯即将溃散的凌华带离了权力中心,最终栖身于这无人问津的冷宫角落。

年轻的帝王知道了他们的行踪,确认凌华身体无法恢复后,默认了他们的存在,送来两名曾受凌华救助的宫女,并发谕,冷宫主仆三人,不见外人,不缺用度,非死不得出。凌华仙子惊艳现世,无声消失,冷宫却多了一位被皇帝厌弃的琅妃。

月乌收敛所有仙兽的气息,如同最普通的黑猫,默默地守在这里。它看着琅妃从最初尚能行走,到如今缠绵病榻;看着她温婉的笑容下,是凡躯无法承载的仙元溃败带来的无尽痛苦。它试过无数方法,耗尽最后一丝微弱的仙力去温养她的心脉,延缓那不可避免的衰亡,却如同杯水车薪。

它的目光穿透冷宫的墙壁,遥遥望向皇宫最深处、守卫森严的皇家秘库方向。那里,它曾以残存的仙念无数次探知过。曾经感应到的“破界梭”方位,如今只剩下冰冷的金属躯壳,一丝一毫的灵性波动都没有了。彻底死了。就像凌华仙子燃烧殆尽的仙魂。

最后的希望早已破灭。

它所能做的,只有陪伴。

用这小小的、温热的猫身,蜷缩在她越来越冷的膝头,用金色的瞳孔无声地告诉她:我在。一直都在。直到……最后一刻。

月乌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重新跃上琅妃的床榻,在她冰凉的手边轻轻趴下,将自己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她。金瞳闭上,一滴凝滞的、凡人无法看见的淡金色液体,无声地没入它墨色的皮毛深处。

窗外,寒风呜咽,冷月无声。这深宫一隅的孤寂与温暖,以及那深埋于黑猫体内的、源自仙界的绝望守望,在无边的夜色中,共同谱写着一曲注定走向终章的悲歌。

深秋的寒意愈发刺骨,冷宫的日子像结了冰的水,缓慢而凝滞。琅妃的咳喘发作得越发频繁,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让守在一旁的采薇和星萍心如刀绞,也让蜷伏在榻边的月乌金瞳中蒙上更深的荫翳。它体内沉寂的旧伤,在这连绵的衰败气息与琅妃痛苦的牵引下,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不安地躁动。

那是一个连月光都被厚重云层遮蔽的深夜。冷风在破败的窗棂缝隙间发出呜咽般的尖啸。琅妃服了药,在采薇的安抚下艰难睡去,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星萍熬红了眼,也伏在桌边打起了瞌睡。炭盆里的火苗奄奄一息,只余下一点暗红的余烬,挣扎着释放最后的热量。

月乌静静趴在琅妃枕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冰凉的手腕。突然,它墨色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一股源自筋骨深处的尖锐刺痛猛地袭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灼刺它的脏腑。这是当年为凌华仙子抵挡禁术反噬时留下的道基之伤,随着它仙魂的日益虚弱和琅妃生命力的急剧流逝,这旧伤如同附骨之疽,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