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寒风如刀,院中毫无遮蔽,霜气刺骨。
她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主上…少主,外面风厉霜重!快回屋吧!夫人身子骨向来弱,这般吹着寒风,万一…寒气侵体或是冻伤了筋骨可就……”
后面的话她不忍说下去,只是恳切地望着白战,冻红的鼻尖微微抽动。
楚言立刻反应过来,用力点头附和,声音洪亮却带着后怕的余悸:“对!浮春说得没错!主上,快!先抱夫人回屋!这冰天冻地里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侧身让开门口的通路,目光担忧地掠过拓跋玉在苍白光线下显得更加惨白如纸的脸。
白战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三人一眼,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他抱着拓跋玉,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寒风卷起他沾满泥土和血渍的袍角。
他迈过门槛,身影瞬间消失在光线昏暗的屋内。
楚言、浮春和白念玉裹紧了衣衫,连忙紧随其后,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屋内的空气比外面更加凝滞冰冷,还残留着昨夜未曾散尽的烛火烟气、炭火的余烬味以及滞留不去的焦虑气息。
冬日午后的阳光费力地从窗棂缝隙挤进来几缕,苍白无力地投射在微尘浮动的空气中,非但未能增添暖意,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冷清。
白战的脚步毫不停顿,目标明确地穿过略显凌乱的外间厅堂,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脚下的地砖踩碎,又像是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负。
他的身影在这片清冷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沉重而迅捷。
内室的光线更加昏暗压抑,寒意深重。白战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妻子放在那张铺着厚实柔软锦被的宽大床榻上。
动作轻柔得好似捧着即将融化、脆弱不堪的初凝薄冰,连一丝稍重的呼吸都怕惊扰了她。
他扯过叠放在内侧的另一床锦被,仔细地为她盖上,一直盖到下颌。
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得令人心碎的小脸,试图隔绝无处不在的冷气。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半跪在床边冰冷的脚踏上,伸出手指,那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室外透骨的寒意。
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几缕被冷汗濡湿后黏在冰凉肌肤上的乌发。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妻子毫无血色的脸上,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眼底翻涌着风暴般的痛惜、愧疚以及冰冷的杀意,身躯在清冷的光线中似凝固的雕塑。
他猛地站起身,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转身大步走向卧房一侧的净室。
净室不大,陈设简单却干净,寒气似乎比内室更甚。
白战动作迅速地从架子上抽下一条崭新的、吸水性极好的柔软棉布巾。
他提起放在炭炉上特意温着的一壶热水——“哗啦啦”地倒入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黄铜盆中,炉火早已熄灭,只余微温。
蒸腾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在这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浓郁而珍贵,形成一团稀薄却温暖的白雾,带着一股湿润的气息试图驱散寒冷。
他用冰冷的手指试了试水温,确认不会烫人,才端起沉重的铜盆,快步回到光线暗淡的床榻边。
他将铜盆轻轻搁在床边矮榻上。水面因轻微的晃动而荡漾着细碎的波纹,映出屋内模糊的倒影和窗外冬日午后那清冷、斜照的天光。
那光,苍白且带着寒意,穿过窗纸,无力地洒在铜盆边缘,与盆中升腾的热气形成鲜明对比。
白战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做某种心理准备。
他俯下身,双手微微颤抖着,开始小心翼翼地解开拓跋玉身上那件早已被泥泞、露水和干涸血迹弄得污秽不堪的素白中衣。
他的动作异常专注而缓慢,每一个细微的拉扯都像是怕惊扰了她沉睡的梦魇。
系带被轻柔地解开,沾染污渍的布料被一层层褪下。
露出了内里包裹着的玲珑身躯和那件用料考究、绣着淡雅兰花的鹅黄色贴身肚兜。
肚兜的边缘被冷汗浸湿了些许,勾勒出优美的锁骨线条和单薄的肩头。
空气中弥漫开更清晰的草药苦涩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白战将褪下的脏衣放到一旁,目光一寸寸扫过妻子裸露出来的肌肤——脖颈、肩膀、手臂、腰腹……。
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除了几处细小的青紫淤痕和浅浅的擦伤,并无严重的创口。
这些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痕迹,落在白战眼中,却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泛起一层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光芒。
他屏住呼吸,将凝聚了精纯法力的指尖,轻柔地、缓慢地拂过那些淤青和擦痕。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他那带着淡金光芒的指腹拂过,那些本需要数日才能消退的淤青。
迅速地变淡、消散,肌肤恢复成原本的细腻光洁,仿佛从未受过任何伤害。
连细微的擦痕也瞬间愈合,不留一丝痕迹。这便是他作为强横修士的能力,修复这些皮外伤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然而,当他清理的动作向下,来到那双修长却冰冷的腿时,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
即使隔着薄薄的绸裤,也能看到小腿肚附近的布料上,凝固着大片深褐色、触目惊心的血污。
那是十七个细小的孔洞留下的印记。
白战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布巾。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轻褪下她的绸裤,露出那片惨不忍睹的景象。
纤瘦匀称的小腿上,分布着十七个细小的伤口。伤口已经被一种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深绿色药膏仔细地涂抹覆盖过,暂时止住了血。
但这丝毫不能掩盖它们曾遭受的残酷——整齐排列的细小孔洞,像被某种恶毒的利器反复穿刺而成。
凝固的药膏边缘,还残留着未完全拭净的血迹。这些孔洞如同十七只恶毒的眼睛,嘲弄着他的无能,控诉着他的保护不周。
当温热的布巾,带着小心翼翼到极致的力道,轻轻擦拭过那抹药的伤口周边。
“呃!” 白战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仿佛那布巾不是擦在妻子腿上,而是直接烫在了他自己的心脏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深处炸开!
那不是物理的创伤,而是源自灵魂契约、血脉相连的被强行撕裂的痛楚。
似有无数根冰冷的银针,在同一瞬间,狠狠地、反复地刺入他最柔软的心脏。
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单膝几乎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心口,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冷汗,大颗大颗的冷汗,如同泉涌般从他宽阔的额角、鬓边渗出,迅速汇聚,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滚落。
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拓跋玉冰凉滑腻的小腿肌肤上。
那片冰凉似乎被这滚烫的汗珠灼烧了一下,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灼烫感刺激了她,也许是灵魂深处感受到了丈夫那滔天的痛苦与自责。
沉睡中的拓跋玉,那垂落在锦被外的、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像濒死的蝶翼,挣扎着想要扇动。这微弱的反应如烈火烹油,反而更加剧了白战内心的灼烧感。
他死死盯着那十七个狰狞的伤口,双目赤红,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岩石一样坚硬。
他弯下腰,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亲吻圣物,也如同野兽在舔舐幼崽致命的伤口。
他干燥而滚烫的嘴唇,带着无比的痛惜与愧疚,极其轻柔地、一个一个地吻过那些被药膏覆盖的孔洞周围的肌肤,每一个吻都沉重得宛如烙印。
“为夫的心肝……”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恰如濒临断裂的弓弦发出的悲鸣,“……受苦了……”
每一次嘴唇触碰那冰凉的肌肤,都像有冰冷的电流刺穿他的身体。
当最后一个吻落下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温柔与痛惜顷刻间被狂暴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光所取代。
那寒光锐利如实质的刀锋,几乎要将眼前的虚空割裂!
桃木精,都是那该死的桃木精,将她掳走,让他的玉儿承受这无妄之灾。
让她用这柔弱的身躯,去承受那撕心裂肺的十七下穿刺。
一股暴虐至极的杀意在他胸腔内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将其祭了蛇窟?!现在想来,真是太过便宜了那个肮脏的东西。
让那些冰冷的毒蛇一口口吞噬它腐朽的木心,让它体会漫长而痛苦的消亡过程……这本是他盛怒之下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刑罚。
但现在,看着妻子腿上这十七个无声控诉的伤痕,他只觉得那惩罚轻如鸿毛,远远不够。
若非……若非顾忌着她腹中正孕育着的、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儿。
若非身为父亲,他需要为这即将到来的、承载着两人无限希望的新生命积攒福德。
不愿因自己一时泄愤的虐杀而沾染过多业障,影响了孩子的福泽……
若非如此……他的眼底,仿佛有来自地狱深处的红莲业火在疯狂燃烧、跳跃。
他定要将那桃木精的元灵抽出,禁锢在九幽最深处。
用最纯粹、最霸道、能焚尽万物魂魄的红莲业火,日夜不停地焚烧它。
让它每一刻都在无法想象的极致痛苦中哀嚎,让它感受灵魂被寸寸撕裂、永恒灼烧的绝望。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平息他心头万分之一的恨焰。
这股滔天的恨意与暴戾在他心中翻江倒海,让他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冰冷而危险,仿佛随时会化为择人而噬的凶兽。
白战闭上眼,强行将这股毁灭的冲动压下,额角的青筋因为极致的隐忍而剧烈跳动。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疯狂已经收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重新拧干布巾,水温依旧温热适中。他不再看那伤口,仿佛那是禁忌的深渊。
他沉默着,用最轻柔的动作,避开那十七处伤,仔细地、无比耐心地擦拭着拓跋玉身上其他沾染的污迹——手臂上干涸的泥点、脖颈间粘着的草屑、腰间衣料蹭上的暗色痕迹……
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每一个细微的褶皱,每一处肌肤的纹理,都被他小心翼翼地照顾到。
温热的布巾带走污秽,留下洁净。偶尔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感受到她肌肤的冰凉,都让他的心再次狠狠揪紧。
污迹清理干净后,他起身走到一旁的衣橱前。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叠放着拓跋玉素日喜爱的柔软衣物。
他略一思忖,挑出了一套全新的、同样素白但质地更加轻柔贴身的细棉中衣,以及一件同样柔软舒适的月白色缎面寝衣。
这两件衣物都带着她惯用的、淡淡的兰草熏香。
回到床边,他再次弯下腰。轻柔地为她穿好干净的中衣,仔细地系好每一个衣带。
之后,小心地托起她的后背,换上那件柔软的寝衣。
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心力,既要确保完全不碰到她的伤口,又要防止牵动她可能存在的内伤。
他的神情专注得如同在破解世上最精妙的阵法。
干净的寝衣妥帖地穿在了拓跋玉身上。白战再次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一丝不妥,这才重新为她盖好那床厚实温暖的锦被。
这一次,他掖得更加仔细,将被角严严实实地压在她身下,确保没有一丝缝隙能让无处不在的寒气侵入。
做完这一切后,看着妻子终于被安顿在温暖洁净的床榻上,那张苍白的小脸在干净寝衣和锦被的衬托下,似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宁静。
白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了一瞬,但那沉重的疲惫感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端起那盆已经变得浑浊、漂浮着血丝和污渍的冷水,脚步沉重而缓慢地再次走向净室。
铜盆中的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痛楚。
内室的门帘在他身后轻轻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而床榻上,拓跋玉依旧静静地沉睡着。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锦被之下,她那曾被丈夫滚烫泪滴灼烫过的冰凉指尖,似乎又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窗外,冬日的午后阳光惨淡无力,透过窗棂,将几道狭长清冷的斜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非但未能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出屋内弥漫的沉重与伤痛。
午后时光沉沉流逝,涤尘居的阴霾,如同窗外凝滞的寒气,远未散去。?
内室沉重的雕花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过分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楚言端着沉重的榆木托盘,侧身闪了进来。
托盘上稳稳放着两个扣着盖子的青瓷炖盅、一碗热气氤氲的白粥、一碟切得薄厚均匀的酱色牛肉、几样清爽小菜,还有一壶温着的暖身药酒。
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微弱地试图驱散室内凝滞的药味和血腥气。
他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像猫一样无声地踏在被烛光映照得昏黄的地砖上。
目光迅速扫过室内,那张宽大的拔步床榻上,锦被隆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拓跋玉苍白安静的侧脸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然而,床榻边却不见白战的身影。
楚言的心微微一沉,昨夜山林中搜寻的恐慌尚未完全平复,此刻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牵扯紧绷的神经。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靠窗的八仙桌上,尽量不发出任何磕碰声。桌面冰冷的触感透过托盘传来。
他犹豫了一下,朝着净室的方向,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子,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主上?”
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沉底消失,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室内只有拓跋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小灯花声。
寂静像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楚言深吸一口气,寒意从门缝钻入,让他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准备提高声音再唤一次。
“何事喧哗?”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极度压抑疲惫和明显不悦的声音,像淬了寒冰的刀刃,猝然从净室门口的方向斩断了楚言即将出口的呼唤。
白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净室门帘的阴影里。他仅着素色中衣,发梢末端还带着未彻底烘干的水汽,几缕湿发贴在棱角分明的额角。
他高大的身躯仿佛刚从浓重的夜色中凝出,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甚。
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的深邃眼眸,此刻锐利得像即将离弦的箭。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威压,牢牢钉在楚言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心的惊惶。
“没见夫人在休息?”
白战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每个音节都像裹着霜粒砸落地面:
“莫非你也想去狼族,与莫寒、片风他们去作伴,嗯?”
最后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僵的森然意味。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仅仅一步,无形的压迫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楚言牢牢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