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战大步流星地走向墨麒麟。那身玄色劲装与乌黑的马身几乎融为一体。
他伸手拍了拍墨麒麟肌肉虬结的脖颈,后者立刻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臂,但眼中的战意更盛。
无需马镫,白战一手抓住缰绳,一手轻按马鞍,身形矫健如鹞鹰翻身,下一刻已然稳稳端坐于马背之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冷酷韵律。坐定的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骤然一变。
方才对妻子的极致柔情、对侍女的冰冷审视,顷刻被一种凛冽如朔风、雄浑如崇岳的铁血杀伐之气所取代!
他脊背挺直如古柏,目光如炬,扫向前方正在汇聚成型的滚滚铁流。
“驾!”
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双腿猛地一磕马腹。墨麒麟早已等待多时,好似离弦之黑色闪电,长嘶一声,四蹄猛地蹬地发力。
那雪白的蹄铁在夯土地上踏出四个清晰的浅坑,泥土飞溅,庞大的身躯犹如被巨弩射出,陡然向前狂飙突进。
与此同时,玄色披风在他霍然?身后展开。那并非普通的布料,而是用特殊工艺织就、浸染过玄铁的猩红锦帛。
此刻被疾风猛烈地掀起,似战场上倏然泼洒开的一幅巨大血旗。
在黎明前最昏暗的天幕背景下,那抹猩红浓烈得刺眼,似燃烧的炼狱之火,又似泼天的热血,带着一种决绝、狂放、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猩红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狂舞,拉出一道长长的、流动的、仿佛凝固在空气中的血色残影。
这残影掠过肃立的亲卫,掠过正在装载最后物资的辎车,掠过列队待发的士兵头顶。
最终刺破薄薄的晨雾,向着大军前方,那滚滚铁流的最核心、最高昂的帅旗方向,疾驰而去。
那道猩红残影掠过之处,即刻引爆滚油遇火般的剧烈反应。
士兵阵列不由自主地向两侧急退,让出笔直通道,万千目光尽数聚焦于这劈裂昏暗的赤色。
低沉私语与惊骇抽气声未及扩散,立时被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呐喊吞噬。
整支大军的行进速度,因这抹猩红的刺激,轰然提升。
锦书和浮春在马车旁,被墨麒麟奔腾时带起的劲风和尘土扑了一身。
她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只看到那道猩红的残影已远去,融入庞大军队的洪流前端,只剩下一个极其微小却依旧灼目的红点。
两人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手脚并用地迅速登上马车。
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苦和锦缎熏香的气息。
拓跋玉依然在矮榻上沉睡着,呼吸微弱而均匀,有如外界的惊天动地与她全然无关。
锦书和浮春小心翼翼地关好车门,生怕惊扰了这方寸之地的宁静。
她们没有选择靠近矮榻,而是无声地、动作极轻地屈膝坐到了靠近车门两侧的、覆盖着软垫的矮凳上。
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尚未消散的惶恐,以及一种被无形巨力压榨到极限后近乎麻木的顺从。
马车微微震动了一下,随着整个庞大的辎重车流缓缓向前移动。
锦书挺直了早已酸痛的腰背,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低垂,落在车厢内铺着的厚厚驼绒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上,仿佛要将那纹路刻进心里。
浮春则靠着车壁,几乎是无声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膛里积压了一夜的沉重恐惧和那猩红残影带来的视觉冲击,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
随即,她也努力坐直身体,目光投向沉睡的拓跋玉,强迫自己凝聚起所有残余的精神。
车厢外,号角声、口令声、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十万大军开拔的磅礴交响曲,已奏响至最高亢的乐章。
大地在无数铁蹄和车轮的碾压下发出持续的、沉闷的声响。
而车厢内,只有拓跋玉细微的呼吸声,以及两名侍女竭尽全力维持的、脆弱的寂静。
锦书与浮春,像两尊被钉在命运之轮上的石像,守在这方移动的、隔绝了喧嚣与杀伐的狭小空间里。
守着她们的女主人,也守着她们自己那份沉甸甸、不知前路的惶恐与责任。
车轮滚滚,碾过尚带露珠的野草,载着她们驶向北方未知的烽火与黎明。
寅时末刻,马车的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驿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噔…咯噔…”声。
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巨兽不规则的脉搏,在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酷暑七月的清晨,本该有片刻清凉,但这密封的、包裹着厚布的车厢,却似一个缓慢蒸腾的蒸笼。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紧闭窗帘的缝隙中挤入,在铺着驼绒地毯的车厢地板上投下一条晃动的、狭长的光带,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矮榻上蜷缩的人影,在这持续的摇晃与闷热中,纤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微颤动了几下。
拓跋玉从一场并不安稳的浅眠中被颠醒。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的本能已先一步动作。
那只露在薄被外的、骨节匀称的纤手,带着睡梦中的暖意和习惯性的依恋,自然而然地探向身侧的位置。
那里,应是夫君坚实而温热的胸膛,是她在陌生地界、漫漫征途中唯一锚定的港湾。
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冰冷的、空荡荡的锦缎,冰凉,空寂!
这触感,如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破了她惺忪的睡意,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那冰冷空寂的触感竟与十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雨夜重叠。
刹那间,震耳欲聋的霹雳炸响、倾盆雨水的轰鸣、粗粝绳索死死勒进皮肉的剧痛、眼前被厚布蒙住后隔绝一切的绝对黑暗、混杂着霉味与恐惧的窒息气息。
那个狞笑着将她绑住手脚、就如丢弃破布般扔进冰冷刺骨、幽闭绝望的铁笼中的恶魔身影,再次撕开记忆的屏障,裹挟着灭顶的惊恐将她彻底吞噬。
她猛地坠入那刻骨噬心的噩梦深渊,灭顶的恐惧狠狠攥紧她的灵魂,周身滚烫的血液轰然封冻。
“啊——!”一声短促得几乎听不见的惊喘被死死压在喉咙里。
拓跋玉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瞬间向内蜷缩。
她像一只猝然暴露在刺眼光线下、惊恐万分的雪兔,将整个人更深地埋进了那层薄薄的丝棉软被之中。
被子被她死死攥紧,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只留下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枕畔。
她的身体在薄被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频率快得宛若风中枯叶,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
黑暗、摇晃、闷热、还有那蚀骨的空寂感……她仿佛被抛回了某个无助的噩梦深处。
“夫君……夫君……” 微不可闻的呜咽在被子下破碎地溢出,却被车轮的噪音无情吞没。
她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中,全然未觉车厢内还有另外两道屏息凝神、充满担忧的目光。
靠近车门右侧矮凳上,锦书背脊笔直紧绷,?如历经风霜却依旧虬劲挺立的青竹。双手紧紧交叠置于膝上,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眼底深重的乌青里,但那双眼眸却如最警惕的哨鹰,时刻注视着矮榻上的女主人。
当拓跋玉那只手伸向身侧时,她的心就提了起来。那骤然蜷缩的身躯和薄被下无法掩饰的剧烈颤抖弧度。
还有那细微到几近于无却饱含惊惧的呜咽……似匕首,骤然间刺破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阴霾,只剩下纯粹的、对女主人的揪心。
不对劲,王妃不对劲,这绝非寻常初醒的慵懒或孕中的不适。锦书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她豁然起身,动作快而轻盈,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她几步冲到车门边,深吸一口气,陡然抬手掀开了厚实的车窗侧帘。
“呼——!”一股裹挟着尘土气息和清晨微凉却依旧燥热的风猛地灌入,吹散了车厢内凝滞浑浊的空气,也吹动了锦书额前汗湿的碎发。
刺眼的晨光涌入,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她一眼就看到了马车旁正控着缰绳、目光警惕扫视四周的亲兵统领楚言。
“楚统领!”锦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穿透了车轮的噪音和马蹄声,精准地送入楚言耳中,“王妃醒了!人…看情形很不好,惊惧异常!请统领速去通知王爷,片刻耽搁不得!”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子砸下,清晰传递着事态的严重性——不是寻常不适,是“惊惧异常”!
楚言原本沉稳控缰的身形骤然一僵,他猛地侧头,锐利的目光穿透车窗。
精准捕捉到锦书脸上那份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焦急,还有她身后车厢内矮榻上那个蜷缩颤抖的隆起轮廓!
王妃出事?!这个念头似惊雷在他脑中炸响。他深知王爷对王妃视若性命,更知王妃心怯体弱,尤其在怀胎之时。
没有任何犹豫,楚言猛地一扯缰绳,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喝:“驾!”
电光石石间,那匹与他心意相通的战马便领会了意图,一声激昂的嘶鸣未落。
四蹄已如踏风雷般腾跃而起,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迅疾的影,精准地切入了庞大车阵的狭窄空隙。
尘土在疾驰的马蹄后飞扬而起,楚言的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
不顾一切地冲破了行军队列的相对平稳,向着大军最前方那面高高飘扬的九斿大纛处疯狂疾驰!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王妃有恙,王爷必须立刻知晓。
大军前方约一箭之地,气氛截然不同。白战并未披挂沉重的明光铠,只着一身利于行动的玄色细鳞软甲,猩红披风松松系在肩后。
他端坐于雄骏的墨麒麟之上,正与策马并行的大舅哥拓跋野谈论着什么。
拓跋野身形魁梧如铁塔,脸上带着边关将领特有的爽朗笑容,声若洪钟:“……妹夫,这次到了边城驻地,说什么也得把你那坛窖藏了十年的‘烧刀子’拿出来!上次让你跑了,这次非把你喝趴下不可!也让咱看看,你这‘血屠’的名号,在酒桌上还灵不灵!”
白战闻言,刀削斧凿般的冷峻面容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松弛的笑意,深邃的眼眸扫过拓跋野,带着一丝调侃:“兄长莫要夸口。你那点酒量,在边城也就唬弄唬弄新兵蛋子。本王那坛酒,是用来祭旗壮行的,可不是给你灌牛饮用的。”
一旁,年仅十五岁的白念玉,穿着一身合体的银鳞细甲,骑在一匹神气的枣红骏马上。
少年的脸庞继承了父母的俊美,眉宇间已初露锋芒,此刻正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忍不住插嘴道:“父亲!舅舅!你们拼酒,总要带上孩儿吧?孩儿何时才能像父亲和舅舅一样,痛饮沙场酒啊?”
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对父辈豪情的无限向往。
三人之间弥漫着一股难得的、属于家人间的轻松气氛,与身后肃杀的滚滚铁流形成鲜明对比。
拓跋野哈哈大笑,正要再逗弄外甥几句,白战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猛地一凝,越过白念玉的肩头,投向了后方。
他看到了那道正不顾一切、以近乎决绝的姿态扰乱队列疾驰而来的黑色身影。
楚言身为亲兵统领,此刻应在帅帐马车区域护卫妹妹安全,怎会擅离职守?!
白战、拓跋野、白念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蹙紧了眉头。
白战的脸色瞬间沉凝如水,一股无形的寒意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方才那一丝松弛荡然无存,属于统帅的凛冽威压重新笼罩。
白念玉也察觉到了父亲气息的变化,笑容僵在脸上。
“楚言!何事擅离?!”白战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穿透一切嘈杂的森寒。
清晰地传入疾驰到近前的楚言耳中。那声音里蕴含的怒意,足以让寻常将领腿软。
楚言猛地勒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长嘶。他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单膝重重跪在尘埃之中。
甚至来不及完全平息狂奔带来的剧烈喘息,便急声禀告:“禀王爷!王妃……”
他后面的话语尚未完全出口,一个清晰无比的“妃”字刚刚吐出。
眼前那抹玄色身影,连同座下那匹墨玉般的骏马,如同原地蒸发一般,瞬间消失。
唯有原地卷起的狂暴气流和漫天扬起的呛人尘土,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离去时的雷霆之势。
拓跋野和白念玉甚至只来得及眨了眨眼,视野中已失去了白战的踪影,只留下楚言跪在尘埃里的身影。
拓跋野浓眉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白念玉则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担忧地望向母亲马车所在的方向。
楚言保持着跪姿,长长吁出一口气,剧烈的心跳犹未平复。
王爷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急,他毫不意外,甚至感到一丝庆幸。
墨麒麟如同感知到主人焚心似火的焦灼,四蹄腾空,几乎化作一道贴地飞掠的黑色狂飙。
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灵活,在密集的行军阵列中穿梭如电。
厚重的披风被疾风扯得笔直,如同猎猎燃烧的血色火焰,所过之处,士兵们如礁石遇上海潮。
自发地向两侧急急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惊呼声、避让的骚动声被远远甩在身后。
不过短短数十息的功夫,那辆深青色的马车已出现在前方。
十万铁甲洪流依旧在酷暑七月的晨光中沉默行进,沉重的车轮碾过干燥的土地,扬起漫天的黄尘,仿佛一条移动的、土黄色的巨龙。
金属铠甲摩擦的“锵啷”声、战马粗重的响鼻声、军官压抑的口令声,汇成一首亘古不变的、属于战争的低沉乐章。
在这肃杀而庞大的背景中,那辆深青色的马车就像一叶孤舟,随着车流起伏颠簸。
突然!一道撕裂空气的锐啸由远及近!墨麒麟的身影好比破开浊浪的黑色闪电,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狂飙而至。
它四蹄翻腾,踏碎烟尘,带着一股焚尽万物的焦灼,瞬间逼停了马车旁护卫的骑兵。
白战甚至没有勒缰减速。在墨麒麟疾驰到与马车几乎平行的刹那,他巍峨的身躯却似挣脱了地心引力,借着狂奔的惯性猛地从马鞍上拔地而起。
动作迅猛如扑杀猎物的苍鹰,却又带着千锤百炼的精准,玄色披风在空中拉出一道凌厉的猩红弧线。
“嘭!”
沉重的军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稳稳踏在颠簸前行的马车车沿木板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辆马车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木头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两侧护卫的骑兵们座下战马惊得嘶鸣不已。
站定后,他甚至没有一丝喘息,脸上是凝固般的铁青,那双惯常深不见底、杀伐决断的鹰眸此刻燃烧着焚心蚀骨的焦灼。
目光死死锁住那隔绝了他视线的厚重车帘,没有半分犹豫。
他那只曾挥动万人斩、沾满敌酋鲜血的粗糙大手,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急切,五指如铁钩般猛地攫住车帘边缘。
“哧啦——!”
坚韧厚实的织锦车帘,如同脆弱的薄纸,被硬生生扯碎开来。
刺耳的布帛碎裂声惊得道旁树上栖息的几只昏鸦“嘎啊——”怪叫着扑棱飞起。
灼热刺目的晨光、混杂着尘土气息的燥风,瞬间犹如瀑布般倾泻入原本昏暗闷热的车厢。
车厢内,正强打精神侍立在车门旁的锦书和浮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刺眼光线惊得魂飞魄散。
两人几乎是本能地膝下一软,“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驼绒地毯,声音颤抖不成调:“王…王爷!”
白战的心神却早已飞越了她们。他那双穿透光尘的眼睛,在第一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矮榻上那个蜷缩在被下、兀自颤抖不止的纤弱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