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玄色的身影,裹挟着北地七月中旬夜晚也无法驱散的厚重暑气与浓烈药草气息。
一步步踏过被无数军靴踩实、在暮色中蒸腾着微弱热气的土地。
他的目标是帅帐侧后方那片被更深沉阴影覆盖的区域——几间用粗木和厚帆布草草搭建起来的简易棚屋。
这是亲兵轮值换岗时短暂歇脚、存放部分备用军械的所在。
这棚屋白日里饱受烈日炙烤,夜晚则闷热宛若蒸笼,空气中混杂着汗臭、皮革、铁锈和驱虫草药燃烧后的辛辣余烬味道。
守在最大那间棚屋门口的两名亲兵,似两尊融入阴影的铁铸雕像。
当那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带着独特韵律与重量的脚步声靠近时,两人眼中锐利的光芒瞬间暴涨。
又在看清来人身份后化为最深的敬畏与绝对的服从。
无需任何言语指示,右侧那名亲兵几乎是本能地、以最快速度却又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安静。
骤然伸手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用多层厚牛皮缝制的简陋门帘。
沉重的门帘掀起,带起一股更加浑浊闷热的气流。
亲兵随即收手,木桩似的肃立在门侧,头颅微垂,目光紧锁地面。
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绷紧在待命状态,像一张拉满的硬弓,等待统帅的下一步指令。
棚屋内的景象随着门帘掀开,短暂地显露在通明的灯火余光与白战深沉如渊的目光之下。
空间逼仄,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小小的牛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
勉强照亮了堆放的几捆备用箭矢、两副备用皮甲,以及角落木架上几只水壶。
闷热潮湿的空气几乎凝滞,驱蚊药草的辛辣味混合着人体散发出的疲惫汗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角落里摆了两张相对干净粗糙的木凳。锦书和浮春,这两个刚从千里风尘御马赶到的年轻女子,此刻正蜷缩在那两张木凳上。
她们身上的衣衫布满尘土、汗渍和不知何时刮破的口子,头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
浮春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一路护住的包袱一角,仿佛那是最后的依靠。
锦书则疲惫地低着头,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帕子擦拭着脸上混合了尘土与汗水的污迹。
长途奔波的极度疲惫让她们精神萎靡,眼神都有些涣散,身体僵硬麻木,几乎无法思考。
只是在巨大的安全感包裹下,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等待命运的宣判。
门帘陡然掀开的刺眼光亮和那个堵在门口、高大如山岳的身影,如同惊雷般将她们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狠狠劈醒。
“王…王爷?!”
惊恐犹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全身,两人几乎是弹射般从木凳上站了起来。
动作太猛,浮春怀中的包袱差点脱手,锦书更是因为虚弱和惊吓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才勉强扶住旁边的木架。
巨大的惶恐让她们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比长途跋涉后的苍白更加吓人。
她们甚至来不及看清白战的表情,身体早已形成的最深烙印的本能已驱使她们的动作。
几乎是同时,“噗通”一声,两人重重地跪倒在布满尘土、甚至有些湿黏的泥土地上!
额头深深触地,冰冷粗糙的地面摩擦着皮肤。
“奴…奴婢锦书(浮春)…参…参见王爷!” 声音是砂砾摩擦般的颤抖和变调。
带着极致的惶恐与敬畏,宛如狂风中断线的筝弦,几乎不成语句。
她们的身体也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震颤,犹如寒风中的枯叶。
在她们卑微的世界里,镇北王白战,是云端之上的神只,亦是掌控百万人生死的绝对主宰,身上的每一缕威压都足以让她们粉身碎骨。
她们从未想过,更没有资格奢望,会在如此简陋狼狈的情境下,直面这位至高无上的统帅。
白战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并未立刻踏入这闷热浑浊的空间。
他深邃如寒夜星辰的目光,恰如实质的探针,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身影。
那目光落在她们沾满泥土、磨损严重的鞋履上;扫过她们布满尘土污渍、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留下盐渍的粗布衣裙布料。
掠过她们散乱枯槁、夹杂着草屑尘砾的发髻;最终,定格在她们深深埋下、只露出苍白脆弱后颈的头颅上。
那后颈的肌肤因为紧张和恐惧绷得死紧,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惊魂未定与濒临极限的疲惫。
他看到了浮春怀中那个几乎被揉皱变形、却依旧被她死死护住的包袱一角,也看到了锦书扶住木架时微微颤抖、指节发白的手。
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们所经历的千里艰辛与生死考验。那份深入骨髓的憔悴与狼狈,清晰地烙在他的眼底。
时间仿佛停止了数息。棚屋内只有牛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个女子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恍若濒死小兽般的急促喘息。
门外的守卫亲兵像石雕,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帅帐那边传来的巡逻口令声,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白战那冰雕般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但就在这死寂的压抑中,他开了口。
声音不高,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凌撞击岩石的清晰穿透力。
压过了棚屋内所有的杂音,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起来。”
这两个字,是敕令。锦书和浮春身体猛地一哆嗦。
几乎是凭着本能,强撑着虚弱僵硬的身体,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们依旧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实质的目光,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似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白战的视线在她们强撑却依旧控制不住轻颤的身体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落回她们写满惶恐与疲惫交织的脸上。
他薄削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再次开口,依旧是那毫无波澜却重逾千钧的语调:“精神太差。”
简单的四个字,如冰冷的断语,顿时让锦书和浮春的心沉到了谷底。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们,是要被责罚了吗?还是…被放弃了?她们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然而,白战接下来的话,却似惊雷在她们耳边炸响:“今夜不必侍候你们主子了。”
他的目光转向棚屋外帅帐的方向,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温度,“就在这里,休息好。”
锦书和浮春猛然间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必侍候?让她们…休息?在王爷亲自下达的命令里?’
白战的目光重新落到她们身上,那目光依旧深邃冰冷,却似乎少了些审视的锐利,多了点不容置喙的决断。
他没给她们反应和谢恩的时间,继续用那份独有的、决定千军万马命运的语调下达着关于她们的指令:“明日卯时三刻,大军开拔北进。”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入木板的铁钉,“那时,你们再去王妃驾前侍奉,务必打起精神。”
“明日卯时三刻…开拔…” 锦书下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遍,脑中一片混乱。
她们是傍晚才拼命赶到的,按常理,大军应早已在行进途中,她们得连夜追赶才是…怎么会是明日一早才开拔?
这太奇怪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念头却像电光火石一般划过她的脑海,让她瞪大了眼睛,心脏狂跳起来。
就在这时,白战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却像一块万钧巨石轰然投入死潭,激起了颠覆认知的滔天巨浪!
“本王在此停军三日。” 他的目光似乎掠过她们因震惊而僵住的脸,又似乎只是投向远处黑暗的军营轮廓,“等你们。”
等…等你们?!简单的三个字,蕴含着足以让任何将领头皮发麻的分量。
?停军三日!?当此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的北地战场。
值此?酷暑七月、粮秣消耗巨大、多停一日便多一分风险的行军途中。
逢此十万大军枕戈待旦、无数双眼睛盯着统帅决策的敏感时刻!
仅仅是为了等两个身份卑微、负责侍奉王妃的侍女,以及护送她们的侍卫?!
锦书和浮春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了冰碴。
她们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收缩如针尖。
紧紧地盯着地面上白战映在灯火下的那道巍峨身影,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原来…原来这帅帐大营的灯火,这短暂的安宁,并非她们幸运赶上…而是王爷…是这位执掌着无数人生死。
肩负着整个北境安危的镇北王,特意为他们按下了十万大军的洪流。
止住了烽燧狼烟?,只为等她们这四个微不足道、随时可能被狂潮碾碎的身影。
这份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刀光剑影更让她们魂飞魄散。
那不是惊喜,是足以将她们灵魂压垮的巨大惶恐与滔天愧怍。
她们卑贱如尘,她们何德何能让十万大军为她们等待三日。
这简直是…简直是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弥天大罪。
这份“恩典”沉重得让她们无法呼吸,膝盖一软,几乎又要瘫跪下去,却被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死死钉在原地。
棚屋内死寂得可怕。连角落牛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像是也被这惊世骇俗的理由所冻结。
门外肃立的亲兵,恰似背负着无形的山峦,头颅垂得更低了。
白战似乎并未在意他这句话掀起的足以掀翻灵魂的海啸。
完成了指令的下达,解释了停军的原因,他便不再多看一眼那两个因巨大冲击而彻底石化的侍女。该说的已说,该做的已做。
他缓缓转身,玄色的身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迈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这闷热浑浊的棚屋门口。
沉重的牛皮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内外光影,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震撼。
留下锦书和浮春,像两尊彻底失去魂魄的泥塑木雕,僵立在这简陋闷热的囚笼里。
怀中紧抱的包袱,此刻重得像一座山岳,压得她们几乎窒息。
酷暑的闷热已然感觉不到,唯有白战那句“本王在此停军三日,等你们”如同九天惊雷。
在她们空白的大脑里一遍又一遍地轰鸣、回荡,将她们那卑微渺小的灵魂,彻底碾碎在这铁血军帐浩瀚无边的恩威之下。
戌时,当楚言端着沉重的漆木食盒,脚步尽量放轻地掀开帅帐内层帷幕时。
一股比外间更加浓郁粘稠的闷热裹挟着残余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呼吸一窒。
盛夏的酷热,在这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发酵成了无形的蒸笼。
烛影昏黄摇曳间,他凝视的,再非令北狄闻风丧胆的杀神统帅,惟余灯下为妻画眉的平凡郎君。
白战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微微弯着腰。他褪去了白日那身冰冷的明光铠,只着一件吸汗的玄色棉布单衣,紧贴汗湿的宽阔脊背。
他怀中,拓跋玉正俯身对着床榻边一个临时放置的铜盆剧烈地干呕着。
她的身体因为痛苦而绷紧、颤抖,如一根绷紧欲断的琴弦。
纤细的手指死死抓着白战结实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呕出的只是少量胆汁和酸水,但每一次抽搐都耗尽了她的力气。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虚汗,鬓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和颈侧。
单薄的素色寝衣勾勒出她因孕三月余而略显丰盈却依旧脆弱不堪的腰身轮廓。
“呕…呜…” 细微而痛苦的呜咽从她喉咙里破碎地挤出,像受伤幼兽的哀鸣。
白战右手稳稳地环抱着她,支撑着她几乎瘫软的身体。
左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在她单薄汗湿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地拍抚着。
他的动作小心得似在触碰羽毛,宽阔的手掌每一次落下,都带着无声的安抚力量。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暗哑得厉害,却刻意放得极柔极缓。
像拂过荒原的微风,试图抚平她生理上的巨大折磨:“好了…玉儿…吐出来就好了…忍一忍…我在…”
楚言的心脏猛地一跳,脚步霎时钉在原地。撞见主子如此私密、如此与铁血形象迥异的温柔瞬间,让他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刻隐形。
他屏住呼吸,目光迅速垂下,死死盯着自己靴尖前一小块被踩实的地面。
手中的食盒仿佛有千斤重。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王妃,引来王爷雷霆之怒。
时间仿佛凝固了。帐内只有拓跋玉压抑痛苦的干呕声、白战低沉温柔的安抚声,以及烛火爆开的细微噼啪。
空气中弥漫的药草苦涩、呕吐物的酸腐气息以及难以驱散的闷热粘稠,交织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拓跋玉的抽搐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她浑身脱力地瘫软在白战怀中,额头抵着他汗湿的胸膛,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喘息。
整个人宛如一枝被狂风骤雨蹂躏后的海棠,苍白、脆弱、花瓣零落。
唯有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眸,还残留着一丝被痛苦折磨后的水光,茫然地望着虚空。
白战紧绷的肩背似乎也随着她的平息而微微放松了一丝。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拭去她眼角因剧烈呕吐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动作轻柔得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楚言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如同得到赦令般,以最快速度、最轻的动作。
将食盒悄然放到书案一角,甚至不敢让碗碟发出一丝碰撞声。
他甚至不敢抬眼确认王爷是否注意到他,迅速躬身,倒退着。
却像融入阴影的壁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弥漫着痛苦与极致柔情的内帐空间。
直到厚重的帷幕重新落下,隔绝了内里的景象,他才感觉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后背已是一片冰凉,那是冷汗浸透的感觉。饥饿感后知后觉地猛烈袭来,胃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帅帐外扑面而来的军营气息:汗味、皮革、尘土、马粪、还有远处飘来的食物香气,让楚言有种重返人间的恍惚感。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点残余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几乎是小跑着冲向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营地伙房。
七月的伙房,如同地狱的入口,巨大的灶台火光熊熊。
数口能煮下一整头羊的铁锅翻滚着滚烫的汤水,蒸汽夹杂着油烟升腾弥漫。
将整个空间笼罩在闷热、潮湿、油烟呛人的云雾里。
火头军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油光发亮,汗珠似小溪般在虬结的肌肉沟壑中流淌,吆喝声、锅铲碰撞声、劈柴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楚言一眼就看到角落里一张油腻的条凳上坐着的江木。
江木正捧着一个粗瓷大海碗,埋头对付着碗里小山般的黍米饭和油汪汪的炖肉,吃得头也不抬。
旁边稍显干净些的空位上,坐着锦书和浮春。两人也各自捧着一个稍小的粗瓷碗。
粗瓷碗中是浓稠奶白、香气扑鼻的羊肉汤,点缀着几片翠绿的野菜。
她们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动作拘谨而缓慢,犹如那碗汤有千钧重。
浮春的眼眶还有些微红,锦书则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沾着灰尘的脸上投下阴影,神情麻木,与周遭喧嚣奔放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们身上狼狈的痕迹虽已简单清理过,但疲惫与那份深入骨髓的沉重压力感,依旧清晰地刻在眉宇之间。
“楚头儿!这边!”一个大嗓门响起,正是掌管这处伙房的火头军大叔。
他身材粗壮,围着一条油渍麻花的皮围裙,秃顶锃亮,剩余一圈头发花白杂乱。
满脸被灶火熏烤出的深刻褶皱里却嵌着一双炯炯有神、透着朴实和善的眼睛。
此刻他也捧着一个巨大的海碗,里面堆满了食物,朝楚言咧嘴笑着。
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黑的牙齿,“给你留好了!老张头的羊肉汤,今儿加了点新采的清心草,去膻解腻,还降暑气!快尝尝!”
楚言感激地点点头,接过旁边伙夫递来的盛满热汤和几块带筋羊肉的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