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夏日的夜尚未完全褪去它的深蓝墨色,天际只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浅灰水痕。
偌大的镇北王府,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静谧里。
然而,这份静谧之下,细碎的生机已在最底层悄然萌动。
值夜的梆子敲过最后一声悠长的尾音,余韵在微凉的空气中颤动、消散。
东西两侧仆役居住的低矮排房里,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动,窸窸窣窣的动静便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粗使婆子们打着沉重的哈欠,摸索着套上灰扑扑的布褂,动作因困倦而迟缓,带着常年劳作的僵硬。
她们是最早扰动这沉睡府邸的人影,提着笨重的木桶,握着竹枝长帚,脚步拖沓地走向各自负责的院落、甬道。
竹帚划过青石板路的“唰啦——唰啦——”声,是黎明序曲的第一个音符,单调而持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劳碌感,一层层洗去夜的尘埃。
小厮们也陆续起身,揉着惺忪睡眼,脚步比婆子们略显轻快些,奔向马厩、车轿房、柴炭库,准备一日之始的草料、清水、薪柴。
他们的身影在朦胧的微光里晃动,如同无声的剪影,透着一种被规矩驯服后的沉默勤勉。
“咯吱——”一声轻响,正院王爷王妃居所“澄心堂”东暖阁的雕花木门被从内拉开。
白战高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只着一条靛蓝色的绸质睡裤,上身未着寸缕。
麦色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沉沉的微光,壁垒分明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透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精悍。
夏夜闷热,即便是在王府深宅,拂晓前的空气也带着一丝粘腻。
他趿拉着一双槐木底的拖鞋,那鞋底厚实,敲击在打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发出“嗒、嗒、嗒”沉稳规律的轻响,径直穿过外厅冰凉的地面,走向西侧专辟的净室。
片刻后,净室传来轻微的水声,随即是门扉开启的声响。
白战出来时,脸上残留着水意,神清气爽了许多。他并未立刻回内室,而是在外厅立了片刻,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庭院里的芭蕉叶舒展着肥厚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巨大的阴影投射在窗棂上,几颗未落的星子在其间闪烁。
远处,仆役们扫洒的声音更清晰了几分,夹杂着偶尔一两声压低语调的催促。
新的一天,属于王府的庞大机器,正一丝不苟地启动着。
几乎是掐着点儿,当白战转身准备踱回内室时,回廊上响起了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轻巧得如同狸猫踏过琉璃瓦。
两名梳着双丫髻、身着水绿色夏衫的年轻婢女,正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走来。
左边稍高挑些的是浮春,双手稳稳捧着一只在微弱晨光下泛着黄铜光泽的宽沿水盆,盆口氤氲着温热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
右边的是寒玉,身量略纤细,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乌木托盘,上面整齐摆放着象牙柄的牙刷和一罐青瓷小盒装着的上等牙粉。
她们的步履既快又轻,生怕惊扰了主子的安眠,裙裾拂过廊下的鹅卵石镶边,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洁净的水汽和隐约的、清凉的薄荷牙粉气息。
两人行至主殿“澄心堂”厚重的楠木大门前,浮春微微侧身,用肩膀轻轻顶开虚掩的门扉,动作熟练轻柔,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室内光线更暗,弥漫着熟悉的、属于主子寝殿的、混合了沉水香与人体暖意的独特气息。
她们悄无声息地走进宽阔的外厅,里面陈设的紫檀家具在黑暗中只显出模糊而沉重的轮廓。
穿过外厅,绕过一道八扇紫檀木嵌云母的落地大屏风,屏风后是一道垂挂着长长珠帘的月洞门。
细密的琥珀色珠帘在她们掀开时,发出轻微的、如同细雨敲打玉盘的“叮咚”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却又被刻意放轻的动作所化解。
珠帘之后,又是一道用作隔断的、轻纱垂地的罩门。寒玉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撩开轻软的纱幔。内室的光景终于展现在眼前。
室内燃着彻夜不熄的落地仙鹤铜灯,光线柔和昏黄。一股更浓郁的、温暖的甜香扑面而来。
宽大的拔步床上,层层叠叠的锦帐低垂,帐幔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拓跋玉云鬓松挽,面朝里侧,呼吸均匀悠长,沉睡正酣。芙蓉帐暖,春睡迟迟。
而白战,此刻已不在床边。他正立在靠窗的乌木嵌螺钿衣架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专注地穿着他的朝服。
那是一套做工极其考究的深紫色翻领窄袖补服。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宽阔的肩背线条绷紧,正将手臂套进绣着四爪行蟒纹的衣袖里,金线在昏灯下折射出微弱的、不容忽视的锋芒。
那身补服如同铠甲般,正一点点将原本慵懒随性的家主,包裹成威严赫赫的亲王。
浮春和寒玉心头一凛,立刻屏息凝神。她们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无需言语,便各自走到离拔步床约莫五步远的地方,稳稳站定。
浮春将盛着温热清水的铜盆端在身前,盆沿齐腰,水面微漾,蒸汽袅袅上升,模糊了铜盆边缘精细的回纹雕刻。
寒玉则将乌木托盘稳稳托在手中,牙具清晰可见,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鞋尖上绣着的细小缠枝莲纹上。
两人都如同两尊最精美的瓷器,静默无声,只有眼角的余光谨慎地留意着主子的动作,等待着他的吩咐。
内室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铜盆水汽蒸腾的细微声响,以及主母绵长轻柔的呼吸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混合了恭敬、等待与夏日清晨特有沉闷的张力。
白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动作里。他系好腰间的玉带銙,抚平肩头一丝不存在的褶皱,又将代表亲王身份的紫金鱼符仔细地挂在腰侧。
最后,他拿起一顶与之相配的黑色幞头,端正地戴好,帽翅微微颤动。
当他转过身,从遮挡视线的紫檀木嵌山水云石屏风后转出来时,已然是一位气度沉凝、不怒自威的王朝亲王。
补服的挺括线条完美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深紫色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眼神锐利如寒星。方才那个穿着木屐、赤裸上身的慵懒形象已荡然无存。
他的目光扫过垂首侍立的浮春和寒玉,在她们手中的物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投向锦帐深处那安睡的身影。
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转瞬即逝。他并未走向水盆,也未示意她们唤醒王妃。
“今日朝会。” 白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寂静的内室中如同金石相击。“不必侍候了。水且放着,莫扰王妃清梦。”
他无声地踱至隔间的盥洗处。昏暗中,一只盛着清水的银盆已静静备在乌木架上。
他俯身,掬起微凉的水扑洒在脸上,水珠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
取过细软的素巾,仔细擦拭了面颊与脖颈,动作轻缓得几乎不闻水声。
又用指尖沾了些许青盐,就着清水在齿间清理一番,吐水入盂,亦是悄无声息。洗漱罢,他再次用巾帕拭干手脸,确保没有半分湿冷之气。?
?做完这一切,并未立即离去。他缓步回到寝床边,帐幔低垂,遮住了大半光线,只隐约勾勒出榻上人安睡的轮廓。
他驻足凝望片刻,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漾开一片难以言喻的柔软。
随即,他掀开帐幔,极其小心地俯下身去,如同靠近一件稀世珍宝,宽厚的肩膀微微下沉,深紫色的朝服边缘无声地拂过锦被。
他的唇,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和满腔的温存,极其轻柔地、珍而重之地印在妻子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一触即分,留下一个无声的、饱含眷恋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转身时终是不舍,视线再次掠过帐幔,仿佛想穿透那层层叠叠的云锦罗帐,再看一眼沉睡的容颜,但终究只是微微一滞。
他没有丝毫犹豫,迈开穿着军靴的步伐,沉稳地绕过拔步床,径直穿过垂着纱幔的罩门,撩开那串仿佛还残留着婢女指尖温度的珠帘。
珠帘在他身后摇晃,发出一串更为急促悦耳的“叮咚”声,如同送别的轻吟。
外厅的光线比内室略亮些,晨曦正透过高窗上糊着的浅碧色窗纱,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
白战没有丝毫耽搁,大步流星地走向外厅正门。守在门边的小婢女早已机灵地将沉重的门扉拉开一道足以通人的缝隙。
一股裹挟着草木清冽气息的晨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殿内凝滞了一夜的暖香。
白战深吸一口这黎明独有的清冷空气,一步踏出了澄心堂的门槛。
外间,天色已不再是墨蓝,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靛青色,东方的天际线被一抹逐渐炽烈的金红所灼烧,预示着朝阳即将喷薄而出。
月亮的轮廓已淡得只剩下一弯朦胧的银钩,固执地悬在靛蓝色的天幕上,与初生的晨光做着最后的角力。
王府内院的主甬道笔直宽阔,铺着巨大的青石板,被粗使婆子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能映出天上残月和微熹的晨光。
甬道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松柏和应季怒放的木槿、紫薇,在晨光熹微中绽放着或浓或淡的色彩,散发出潮湿的花木清气。
白战的身影在甬道上拉得老长,步履迅疾有力,军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橐、橐”声,迥异于方才的木屐轻响。
这声音穿透清晨的寂静,惊动了在花丛中觅食的早雀,“扑棱棱”飞起一小片。
他目不斜视,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影壁,沿着熟悉的路径快速前行。
偶尔有早起洒扫的小厮或婆子远远瞥见王爷的身影,立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住,将头深深埋下,避让在道旁,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那象征着绝对权威的脚步声远去。
前院的气氛明显与外院不同。门房、侍卫值房都已亮起灯火,人影晃动,透着一股整肃待命的气息。
当白战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通向王府大门的最后一道月洞门前时,厚重的朱漆大门已经无声地敞开了一道缝隙。
门前开阔的青石板空地上,一人一马,早已静候多时。
侍卫统领楚言,一身玄色劲装,腰悬佩剑,身姿挺拔如松柏,正稳稳地牵着一匹通体乌黑、四蹄如雪的神骏战马,正是白战的坐骑“踏雪”。
马儿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到来,不安地刨了下前蹄,打了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
楚言立即轻轻抚摸着它的脖颈以示安抚。他神情专注而警惕,如同黑暗中蓄势待发的猎豹。
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周围,即便是在王府安全的腹地,也未曾有丝毫松懈。
晨光勾勒出他年轻却棱角分明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白战的目光只在楚言身上短暂停留,便落在了“踏雪”身上。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楚言默契地递上马缰,并迅速俯身,双手交叠置于膝前。
白战一手抓住马鞍前桥,左脚精准地踩入楚言的手掌借力,右腿潇洒地一抬一跨,下一个瞬间,人已稳稳端坐在了马鞍之上。
整个动作流畅迅捷,带着久经沙场的利落。他勒住躁动的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下的楚言。
“楚言。” 白战的声音低沉,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属下在!” 楚言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干脆。
“守好府邸,守好王妃。” 白战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楚言眼底,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落下,强调着王妃安危的绝对重要性。
“是!王爷放心!人在王妃在!” 楚言的头垂得更低,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以性命担保的决绝。
白战微微颔首,对这个回答显然满意。他顿了顿,补充道:“王妃若醒了,告知浮春她们,”
他侧头示意了一下王府深处,“不必等本王回来用朝食。若王妃觉得烦闷,让她去后花园走走,散散心。”
他的语气在提到妻子时,不自觉地放缓了一丝,尽管那份温柔在命令的口吻下显得极其克制,几乎难以察觉。
“属下明白!必将王爷的话一字不差带到!” 楚言再次抱拳领命。
吩咐完毕,白战再无多言。他猛地一抖缰绳,“驾!”
“踏雪”发出一声激昂的嘶鸣,碗口大的铁蹄在王府门前的石板上踏出一串清脆急骤的声响,仿佛点燃了寂静的火星。
一人一马如同一道离弦的闪电,瞬间冲出去,融入那条尚笼罩在黎明薄纱中的宽阔长街。马蹄声由近及远,快速消失在街角,留下回荡的余音。
王府门前,只剩下楚言一人独立。他保持着抱拳的姿态,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才缓缓直起身。
深邃的目光凝视着白战消失的方向,像一尊沉默而忠诚的雕像。
楚言伫立良久,直到东方的天空,那抹朝霞的赤金灼热地铺满了半个天际,王府飞檐上的脊兽也镀上了一层暖色,方才收回视线。
他面上的凝重未曾稍减,王爷临行时的每一个字都如烙铁般烫在心头——“守好府邸,守好王妃”。这不仅是一道军令,更是关乎王府命脉的重托。
他深吸一口浸染了晨露微凉的空气,胸膛起伏间,已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尽数扛起。
转身,步履沉缓却无比坚定地穿过庭院,高大的身影重新矗立于澄心堂主殿的门廊之下,像一尊磐石垒成的守护神只,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的宁静,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庭院里打扫的仆役、巡守的侍卫,在他无形的威压笼罩下,动作愈发轻悄谨慎。
澄心堂内室,却是一方与外间肃杀截然不同的天地。寝殿深处,那顶精工雕琢的拔步床笼罩在罗帐内,光线朦朦胧胧。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烬后的淡淡余韵,混合着锦被丝绒温软的气息。
拓跋玉是在一阵模糊的不安与倦怠中苏醒的。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眸中还残留着未散的睡意,如同蒙着一层江南春晨的薄雾。
意识尚未清明,身体却已习惯性地向身侧依偎,寻找那份熟悉的温暖与坚实的怀抱。
“夫君……” 一声软糯含糊的呓语,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和十足十的依赖,从她唇间溢出。
这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仿佛抽空了她周遭的空气。
无人应答。只有帐幔纹丝不动,身侧锦褥平整微凉,清晰地昭示着枕畔无人。
拓跋玉的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她微微撑起身子,锦被滑落至腰间,露出柔软光滑的丝缎寝衣。
腹部的弧度已颇为明显,让她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茫然地望向空荡的床榻一侧,一丝困惑和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爬上眉梢,又迅速被敛藏。
她定了定神,将那瞬间的空茫压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略略提高了一些,带着主母的端庄:“寒玉?”
“奴婢在!” 外间应声即刻响起,清脆利落,带着随时恭候的警醒。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帘影微动,寒玉的身影已翩然出现在床畔。
她年约二十出头,穿着王府一等侍女水绿色绣缠枝莲的夏衫,容色清丽,神情恭谨沉稳,动作却极麻利。
她一手轻轻撩开半边鲛绡帐,用银帐钩挂妥,另一手已稳稳地托住了拓跋玉欲起身的手臂。
“王妃,您醒了。小心些,莫要抻着肚子里的小主子。” 寒玉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妥帖力道,小心翼翼地扶着拓跋玉的腰背,助她坐稳。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她脸上掠过,捕捉到那一丝刚褪去的茫然,心中微微一紧,面上却丝毫不显,只专注地侍奉。
“什么时辰了?” 拓跋玉揉了揉额角,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
“回王妃,刚过辰时三刻。” 寒玉一边答着,一边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双腿挪下床榻,拿起一早备在床脚的软缎绣鞋为她穿上。
此时,外间传来轻微的瓷器碰撞和水声。另一名同样身着水绿色裙衫、梳着双丫髻的浮春,已端着一盆热气袅袅的清水走了进来。
她年纪稍小,约莫十六七岁,眉眼弯弯透着伶俐,嘴角天然带着一丝甜意。
“王妃万福。” 浮春福了福身,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水给您备好了,温度刚刚好呢。”
她将铜盆放在红木雕花的盥洗架上,又从旁边取过一方崭新的、吸水性极佳的细棉布帕子,浸入温水中绞得半干待用。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灵巧的韵律感。
晨曦透过窗棂上糊着的蝉翼纱,柔和地漫进内室,驱散了帐中的昏暗,也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寒玉与浮春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寒玉主要负责搀扶拓跋玉,确保她行动安全无虞。
浮春则手脚麻利地准备洗漱用品,拧好帕子,捧上盛着温水的玉盏和青盐。
拓跋玉在寒玉的搀扶下,一步步挪至盥洗架前。怀孕使得她重心前移,每一步都需格外留心。
温热湿润的帕子轻轻覆上面颊,恰到好处的温度熨帖了肌肤,也驱散了最后的困倦。
浮春侍奉她漱口,细致地清洁齿颊。整个过程安静而高效,只有水的轻响、布帕的摩擦声,以及侍女们细微的呼吸。
洗漱罢,寒玉扶着拓跋玉缓缓移至宽阔的梳妆台前。
这是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精工妆台,镜面是罕见的西洋水银玻璃,照人格外清晰。
拓跋玉坐定在铺有厚厚软垫的圆凳上,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容和因怀孕而微微浮肿的眼睑。
寒玉随即拿起一件轻薄柔软的银红色绣蝶恋花百褶软绸披风,仔细地为她披上,拢好前襟。
“浮春,今日梳个轻便些的。” 拓跋玉望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吩咐。孕期易乏,沉重的发髻时常让她觉得脖颈酸痛。
“是,王妃。” 浮春应着,上前一步,拿起妆台上那把象牙柄的玉梳。她指尖灵活地穿梭在拓跋玉浓密如云的青丝间,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珍宝。
浮春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她先将拓跋玉的头发分成几股,动作干净利落。
她选择了“朝云近香髻”。这是一种极为适合年轻贵妇、尤其孕期女子的发式,既不会过于繁复沉重,又能尽显端庄婉约之美。
只见浮春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先取头顶一部分秀发,松松地挽成一个略带蓬松感的髻心,固定在头顶稍后的位置,如同晨曦中一朵慵懒舒展的云团。
再将两侧及后脑的秀发,分成几缕,轻柔地旋拧、盘绕,如同春藤攀附,围绕着中心的发髻,一层层堆叠出饱满自然的弧度,发丝间故意留出些许松散的发尾,增添几分随性柔美。
下方剩余的长发则分成两股,松松地在颈后挽结固定,形成优雅的垂坠感,不会拉扯头皮。
整个发髻的核心在于“松”与“活”,发丝间留有空气感,线条流畅圆润,宛如天边被晨风轻拂的云朵,既固定稳妥又能最大程度减轻头部的负担。
浮春手艺精湛,髻型梳理得饱满匀称,一丝不乱,又浑然天成。
“好了,王妃您瞧瞧可还满意?” 浮春退后一步,眼中带着完成一件艺术品的满足感。
镜中的女子,云鬓半堆,如朝云般轻盈温婉,恰到好处地衬出了拓跋玉略带倦容却依旧精致的脸庞和修长的颈项,那份端庄中透着柔弱的韵致更显动人。
拓跋玉微微颔首:“浮春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这髻式轻巧,不坠得慌,很好。”
接下来是簪戴首饰。浮春捧过一个紫檀木雕花首饰匣,打开来,珠光宝气顿时流淌而出。
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材质的簪、钗、步摇、华盛、珠花,琳琅满目。
拓跋玉的目光扫过匣内。过于华丽沉重的金凤衔珠钗太过张扬;素银簪子又显得过于寡淡。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了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簪上。
簪身是纤细的赤金,顶端用细如发丝的金丝勾勒出两片舒展的翠羽,翠羽之上,巧妙地镶嵌着一颗圆润饱满、光泽莹润的东海珍珠,大小适中,光华内敛。
在步摇簪旁边,又捻起一对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梅花掩鬓,花瓣雕琢得栩栩如生,温润洁白。
她掂量了一下步摇簪的重量,又在鬓边比了比那对梅花掩鬓。
“今儿就戴这支步摇和这对掩鬓吧。” 她轻声说。
点翠的清雅与珍珠的温润,搭配白玉的纯净,既不失王妃的身份,又不会过分华丽,更符合她此刻想要的宁静心境。
“王妃眼光真好,这支步摇最衬这朝云髻,雅致极了。” 浮春笑着赞道,小心翼翼地接过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