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足赤裸,深陷在厚厚一层由守卫每日倾倒的、泛着幽蓝寒光的“冰魄雪”中。
那不是普通的雪,是狼族圣地深渊采集的奇寒之物,触之如万针攒刺,瞬间便能冻结血脉。
极致的寒冷,早已超越了“冷”的概念。那是灵魂都被冻毙的麻木,是生命之火在无尽黑暗中被一点点抽离的虚无。
每一次微弱的血脉搏动,从心脏艰难地泵向冰冷的肢体末端,带来的都不是生机,而是钻心蚀骨、让人恨不得将自己碾碎的剧痛!
就在意识快要被那麻木的冰渊彻底吞噬时,沉重的铁靴踏碎冰雪的声音传来。
一个高大、披着漆黑狼皮大氅的身影,在数名守卫的簇拥下,踏入了这片死亡的领域。他的王兄——朔岄。
“啧,还没死透?”朔岄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狞笑,回荡在空旷的冰窟里,激起无数阴冷的回声。
他踱步上前,厚重的靴底碾过雪奴早已失去知觉的脚背,带来骨骼不堪重负的闷响和迟来的、几乎让他窒息的钝痛。
守卫们发出压抑的、如同豺狗般的低笑。
朔岄蹲下身,那张线条刚硬、与雪奴有几分相似却写满暴戾的脸凑近,浑浊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兽肉的腥膻。
粗糙的、布满老茧和冻疮裂口的手,带着浓烈的铁腥味,猛地钳住了雪奴一只脚踝!
“啊——!”喉咙里破碎的嘶吼被冻得凝固住,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
那手冰冷、坚硬、布满倒刺般的茧皮,像两柄生满铁锈、刚从冰水里捞出的镣铐。
带着残忍的蛮力,狠狠箍紧他脆弱的踝骨,仿佛要将那纤细的骨头生生捏碎!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嵌入皮肉,瞬间留下青紫色的淤痕。
“冻僵的废物!”朔岄狞笑着,眼中闪烁着毒蛇般快意的光芒,“这点冷都受不住?狼族高贵的血脉,在你身上真是连条野狗都不如!”
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力,将雪奴那只早已冻得僵硬的脚,连同半条小腿,狠狠地、不容反抗地按进了旁边刚刚倾倒下来、冒着森然寒气的冰魄雪堆深处!
“?噗嗤。?”
不是温暖,是比之前更甚千百倍的酷寒炼狱!仿佛无数淬毒的冰针,顺着毛孔、顺着血脉、顺着骨骼的缝隙,疯狂地、无孔不入地刺入!冰冷的雪沫瞬间包裹了脚掌、脚踝,淹没了小腿。
那极度的寒冷不再是麻木,它变得无比尖锐、无比清晰,化作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凶狠地搅动着每一寸肌肉,穿刺着每一根神经末梢!
骨髓深处似乎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爆裂声。
视野瞬间被一片炫目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白光吞没。
他徒劳地绷紧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弹动,却被冰冷的铁链和那只铁钳般的手死死压制,只能在喉咙深处发出无声的、撕裂灵魂的哀鸣。
守卫腰间佩刀上悬挂的兽骨饰物,惨白嶙峋,在冰窟幽暗的光线下,像一只只嘲弄、冷酷的独眼,冰冷地俯视着他的无助、狼狈与彻骨的绝望。
而此刻,澄心堂内室。
“呃!”一声极力压抑、却仍从齿缝间漏出的闷哼,打破了内室的寂静。
白战的身体骤然僵硬如铁,宽阔的脊背猛地弓起,又在那股强行涌入的暖流与刺骨寒意的疯狂对冲下,剧烈地颤抖起来。
攥住膝盖衣袍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下柔软的锦缎里。
指甲坚硬的边缘甚至抠穿了丝线,留下数道深深的、仿佛带着痛楚印记的凹痕。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紧贴在紧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新的寒意。
记忆与现实的光影在眼前疯狂地撕扯、重叠、扭曲!
拓跋玉发间那支温润细腻的白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含苞的雪莲。
此刻在晨曦的光晕中轻轻晃动,折射出柔和而纯净的光芒。
那光芒本该是温暖人心的,此刻在白战混沌眩晕的视野里,却诡异地模糊、旋转、扭曲变形!
玉簪的轮廓与光芒,竟与记忆中守卫佩刀上那枚惨白冰冷、象征着死亡与屈辱的兽骨饰物,幻象般重合在一起!
那枚兽骨仿佛活了过来,蠕动着,在扭曲的光线中凸起,化作一只巨大、阴冷、毫无情感的独眼!
那枚惨白的兽骨独眼,在扭曲的光晕中猛地睁开!冰冷、死寂、毫无生气的瞳孔占据了白战的整个意识视界,像一个冻结灵魂的旋涡,将他残存的理智疯狂地向下拖拽。
耳边不再是细微的更漏嘀嗒声和药香,而是冰窟里永恒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锁链冰冷的撞击声,以及自己那时被冻在喉咙深处、绝望到极致的无声嘶吼。
?“呃啊——!”?
这一次,压抑的痛呼终于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化作一声短促而撕裂的哀鸣。
他猛地抽回那只被拓跋玉按住的脚踝,动作仓促、粗暴,带着一种濒死野兽挣脱陷阱般的绝望力量。
身体因这剧烈的动作而失去平衡,整个人从床榻上向侧面歪倒,沉重地砸在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白战?!”拓跋玉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温热的水珠。
她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前一瞬他还只是微微颤抖,下一瞬便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痛苦地蜷缩翻滚起来!
白战蜷缩在地,宽阔的脊背弓起,剧烈地痉挛着。
冰冷的汗水如同溪流,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紧绷的肌肉线条上,勾勒出濒临崩溃的轮廓。
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手指深深插进浓密的黑发中,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得毫无血色,仿佛要将那些汹涌而至的、冰冷的记忆碎片从颅骨里硬生生抠出来。
喉间滚动着浑浊不清的呜咽和破碎的、意义不明的词句,那不是人类的语言,更像是垂死野兽在利爪下发出的悲鸣。
“朔岄……冰……雪……脚……骨头……碎了……” 断断续续的音节,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恨意,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
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刚从冰封的深渊里挣扎出来,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了无数冰针。
室内凉爽的空气似乎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他周身弥漫开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恐惧和绝望气息。
冰盆的寒意、药草的微苦香气,都被这股来自记忆深处的酷寒彻底碾压、驱散。
拓跋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无底冰窟。那双总是沉静从容的明眸,此刻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的痛楚。
她终于明白了!不是烫伤的疼痛能让他如此失态,是那脚踝上深色的旧疤痕!是她的触碰,无意间撕裂了他尘封的、最黑暗的记忆!
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如山岳般坚韧的统帅,此刻像一片在寒风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枯叶,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一瞬间,拓跋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被囚禁在“寒渊窟”中的狼族少年,承受着非人的酷刑和无尽的绝望。
那个站在冰渊之上,投下无情阴影的高大身影:她的王兄,朔岄!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尖锐的心痛,猝然攫住了拓跋玉的心脏。
那怒火并非针对眼前痛苦挣扎的白战,而是直指那个施予这无尽痛苦的男人!
“白战!看着我!听见没有?看着我!”拓跋玉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清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和穿透力。
她毫不犹豫地扑跪到他身边,甚至顾不上裙裾沾染上灰尘和药膏。她伸出双手,试图去扳过他紧紧蜷缩、拒绝一切接触的身体。
然而,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他冰冷、被冷汗湿透的肩膀刹那间。
“别碰我!!”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带着濒死的绝望和极度的抗拒,猛地从白战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挥臂格挡!力量之大,远超拓跋玉的预料。
她被这狂暴的力量猛地掀开,向后踉跄了两步,手肘撞在矮榻边缘,一阵闷痛传来。
白战猛地抬起头。那一瞬间,拓跋玉被他的眼神彻底钉在了原地。
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却扩散着,空洞得骇人。
视线穿透了她的身体,死死地、茫然地钉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面翻涌着无边无际的恐惧,浓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黑暗,还有……一种被彻底碾碎的、令人心悸的屈辱和绝望。
汗水顺着他绷紧的额角、高挺的鼻梁不断滚落,滴落在身下的兽皮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他还在那个冰窟里!他的灵魂,他的全部感知,依旧被牢牢锁在寒渊窟中央的冰柱上,承受着拓跋烈铁钳般的手掌和冰魄雪的酷刑!
现实的一切,内室、晨曦、温暖的地毯、甚至眼前的她,都成了模糊不清、扭曲变形的背景板。
拓跋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那双完全被黑暗吞噬的眼睛,看着他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面容。
看着他无意识地用指甲在柔软的地毯上抓挠,留下道道深痕……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悔恨淹没了她。是她!她的触碰成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不能这样下去!他会彻底崩溃!
拓跋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撞击带来的痛楚。
冷静和某种更深沉的责任感重新占据了上风。她不再强行去触碰他的身体。
她调整姿势,依然半跪在他面前,将双手缓缓举起到他眼前,手心向上,手指微微张开,做出一个毫无威胁、完全敞开的姿态。
“白战,” 她的声音放得极低、极缓,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图穿透那层厚重的、隔绝现实的冰墙,“听我说。看着我手里的光。”
她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双手,引导着他的视线。晨曦恰好从窗帘的缝隙流泻进来,在她白皙的手掌边缘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边。
“只有光。没有冰,没有雪。” 她的声音像山涧清泉,缓慢而坚定地流淌,“你看,很暖……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以毫米为单位,将自己的手掌向他靠近,目标是他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已经抠破掌心皮肤的手。
“你的手很冷……碰碰这光……它会暖起来……” 她的语调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安抚力量,眼神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回归现实的微光。
白战空洞的眼神似乎因为这靠近的微光和持续的低语而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动。
他喉咙里的呜咽声短暂地停顿了一瞬,扩散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视线似乎短暂地落在了那双悬在面前的手上。
那双手……纤细,却稳定。没有粗糙的老茧,没有倒刺般的茧皮,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铁腥味……只有一层薄薄的药膏清香,和……光?
“没有锁链……没有他……” 拓跋玉捕捉到他眼神那一刹那的凝滞,心脏猛地一跳。
她立刻加强引导,声音更加清晰有力,“这里只有我,拓跋玉!你记得吗?我们在回南境的路上,那夜的风雪很大,你为了掩护斥候,双足冻伤了……我在给你上药……”
“风雪……斥候……冻伤……” 白战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词。
现实的轮廓,如同被浓雾遮蔽的山峦,开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在意识深处浮现。
然而,那来自脚踝深处的、被赫连朔岄铁爪捏碎骨骼般的幻痛,再一次凶猛地袭来!
“呃!” 他身体猛地一抽,刚刚有了一丝焦距的眼神再次涣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至渗出血丝。他无意识地抽搐着,仿佛依旧深陷在冰魄雪的灼寒地狱中。
“朔岄!放开!!”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无力挣脱的绝望。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拓跋玉的心口。
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更多的是决绝。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必须将那侵入骨髓的酷寒幻觉驱散!
她不再犹豫,动作快如闪电,却带着无比的精准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没有去碰他的脚踝,那是此刻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忌之地!她的目标是,他那只紧握成拳、指甲深陷皮肉、正在微微颤抖的右手!
她的双手如同温润的白玉镣铐,瞬间稳稳地扣住了他冰冷的手腕!
不是强行掰开,而是以一种包裹、支撑的姿态,用掌心温暖的肌肤,紧紧贴住他腕部的脉搏!
“不是他!” 拓跋玉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斩钉截铁,如同破开冰层的利刃,在这压抑窒息的营帐里炸响!
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力量,直直刺入白战混乱痛苦的眼眸深处。“抓住我!白战!看着我!抓住我的手!那不是朔岄!是我!拓跋玉!”
白战的手腕被那双温暖却异常有力的手紧紧箍住,身体本能地想要抗拒挣扎。
然而,那包裹着他手腕的触感——温热、细腻、带着一种奇异的、带着药香的柔软力量。
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实!与他记忆中冰冷、粗糙、充满血腥和暴虐的触感截然相反!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意识中层层叠叠的寒冰与黑暗!
“拓跋……玉?”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剧烈地收缩、扩张,终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聚焦在眼前那张无比清晰、写满焦急和决然的脸庞上。
眉心的朱砂因担忧而更显殷红,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狼狈不堪、如同厉鬼般的影子。
发间那支白玉雪莲簪,在晨曦中散发着柔和、温润、纯净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扭曲,不再与狰狞的兽骨重合。它是那么清晰,那么……温暖。
兽骨独眼的幻象,在这声清叱和这双紧握的手心中,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冰,发出“咔嚓”的碎裂声,瞬间分崩离析,化作虚无的碎片消散!
“轰——!”
这一次,不再是记忆的洪流将他拖拽,而是现实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不容抗拒地灌入他几乎被冻毙的感官!
松脂与苦涩药草混合的暖香骤然变得清晰浓郁,霸道地冲散了记忆中那令人作呕的铁锈、血腥和绝望的冻土气息。
身下地毯的柔软,取代了身陷冰魄雪那万针攒刺、冻结骨髓的酷寒。
手腕上传来的温热、稳定、带着脉搏跳动的力量感,是如此的鲜明!
它坚决地、一遍遍地冲刷驱逐着记忆中那只冰冷的双手带来的剧痛和屈辱。
冰盆里,一块浮冰绽开细密的裂纹,坠下几滴寒露。这细微的声音,此刻听来如同天籁,真实得令人心悸。
还有……眼前这个人。她的呼吸,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痛楚,她眉心那一点惊心动魄的朱砂……一切都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我……” 白战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像是刚从溺水状态中被拖回水面的人。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暖意的、活着的空气。
身体的颤抖并未停止,但不再是那种失控的痉挛,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般的战栗。
冷汗依旧在不断渗出,浸湿的里衣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但这寒意是真实的、可以感知的,不再是吞噬灵魂的虚无酷寒。
他涣散空洞的眼神,终于像找到了锚点,死死地、牢牢地钉在拓跋玉的脸上。
那里面翻涌着惊魂未定的恐惧,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脆弱和探寻。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一切,是否又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
他的右手,那只被拓跋玉紧紧握住的手,手指微微抽搐着,却不再用力紧抠。
掌心被自己指甲划破的地方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混合着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形成一种奇异而鲜明的存在感。
他感受着那包裹着自己手腕的力度和温度,感受着那皮肤下清晰跳动的脉搏——那是另一个生命的节奏,温暖而有力,与他濒临冻僵的冰冷截然不同。
这触感,像一根坚韧的绳索,一点点将他从记忆的冰渊边缘拖拽回来。
拓跋玉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腕上肌肉的紧绷在一点点放松,感觉到他狂乱的心跳在她掌心下渐渐趋向一个虽然仍快但不再失控的频率。
她看到他眼中那令人心碎的恐惧和茫然正缓慢地被一种虚弱的、属于当下的意识所取代——他正在回来!
她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但丝毫不敢松懈。她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仿佛那是维系他现实存在的唯一纽带。
她的目光毫不闪避地迎着他探寻的、依旧带着惊悸的视线,声音放得极低、极柔。
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是我,白战。我们都在这儿,在王府里。你很冷吗?别怕,那只是记忆……都过去了……过去了……”
她的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越过他的身体,去够放在矮榻边小几上的药膏罐。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瓷罐的边缘时,白战那只原本虚脱般被她握着的手,突然反客为主!
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仿佛在无边黑暗中触碰到了唯一的光源。
他猛地翻转手腕,五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再是格挡,而是死死地、牢牢地抓住了拓跋玉的右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呃!” 拓跋玉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手中的药膏罐“啪”地一声被打翻在地,温润的药脂溅落在洁白的羊毛毯上。
她惊愕地抬头,撞进白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那里面不再是空洞的恐惧。
而是翻滚着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激烈的情绪:一种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不顾一切的求生欲。
一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近乎贪婪的依赖;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要将眼前人刻入灵魂的专注凝视!
那眼神太过灼热直接,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让拓跋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手腕上的剧痛似乎都被这目光烫得麻木了半分。
白战猛地闭上双眼,浓密如鸦羽的长睫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般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可怕的幻象彻底隔绝在黑暗之外。
喉结艰涩地、无声地上下滚动,试图咽下那翻涌到喉咙口的、混合着血气与苦涩的寒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沿着脊椎轰然窜升,那是感激拓跋玉此刻温柔救治的暖意。
是重新被点燃的、对往昔暴行的尖锐痛楚,更是那仿佛从未真正驱散过的、深植于骨髓缝隙里的、来自极北之地的永恒寒意。
这股复杂的洪流在他体内奔突冲撞,让他宽阔坚韧的脊背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肌肉块垒分明,像一张瞬间拉满的硬弓。
此刻,被他紧攥的手腕,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瞬间绷紧如岩石的肌肉,捕捉到了那细微如风中枯叶的颤抖。
她的动作,极其轻微地一顿。紧绷的神经,有刹那的凝滞。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扩散。
她抬起眼帘,那双清澈如雪山融水、此刻却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眸,穿透了晨曦微光中漂浮的尘埃。
如静水深流,带着无声的探寻与关切,直直地、不容闪避地,望进了他骤然晦暗一片、仿佛凝结了狼族终年不化霜雪与无尽寒夜的眼瞳深处。
那眼底翻涌的,是拓跋玉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碎裂的阴霾。
“怎么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搪塞的穿透力,“可是哪里难受?”
她没有挣开他的桎梏,温热的触感成为此刻连接现实唯一的锚点,试图将他从那片冰封的记忆深渊再次拉回。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白战依旧紧闭着双眼,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抵御着某种无形的重压。
他紧抿的薄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像一头受伤后只想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他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抗拒,将头用力地、彻底地转向了另一侧,只留给拓跋玉一个紧绷的、线条冷硬、写满疏离与拒绝的侧脸轮廓。
脖颈拉出的弧度,僵硬得如同石雕。他不想说话,半个字都不想。
喉咙像是被寒冰冻住,更被那份深埋心底、从不示人的屈辱与脆弱死死堵住。
在那双清澈见底、盛满了纯粹关心的眼眸注视下,袒露自己曾经在泥沼中挣扎、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过往?
让她看到他此刻被旧日阴影轻易击溃的狼狈?这比当年赫连朔岄施加的酷刑更让他难以承受!
那份不堪的脆弱,是他拼尽全力也要深埋、独自对抗的深渊,绝不容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尤其……不能暴露在她的面前。骄傲是他的铠甲,亦是他的枷锁。
拓跋玉的目光,追随着他转开的侧脸,落在他绷紧的下颌线,紧抿的唇,还有那微微颤动的、泄露了内心汹涌的浓密睫毛上。
她眼底的关切,如同被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一种更深的焦灼与……无法言喻的刺痛所取代。
又是这样!每一次触碰到他心底那片冰冷的禁地,他总是这样!
用沉默筑起高墙,用转身隔开距离,独自咽下所有的黑暗与伤痛,仿佛她的关心是多余的负担,她的靠近是危险的试探!
挫败感像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生疼。那疼里,又迅速滋长出难以遏制的愤怒。对他这种近乎自毁的固执与封闭的愤怒!
他难道不明白吗?她拓跋玉不是那些在冰窟旁狞笑的守卫,她不要看他高高在上、无懈可击的伪装!
她要的是那个真实的、会痛会伤会软弱的白战!她气他的倔强,更气他宁肯独自沉沦在痛苦的泥沼里,也不肯向她伸出手,让她拉他一把!
这股怒火来得迅猛而炽烈,烧灼着她的心肺,冲垮了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温柔的顾虑。
没有片刻犹豫,她径直坐到了他身侧。那股清冽又带着药草微苦的气息骤然靠近,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白战的身体因为她突然的靠近而更加僵硬,侧转的头颅纹丝不动,仿佛焊死在那个拒绝的姿势上。
拓跋玉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她伸出了左手。不再是之前那带着药香的、用于疗伤的温柔之手。
这一次,她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覆上了他冰凉紧绷的脸颊。
指尖带着薄茧,微微用力,试图将他像鸵鸟般埋藏起来的脸庞,强硬地扳转过来,直面自己!
“看着我,白战!”她的声音不再轻柔,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凌厉的气势。
尾音微微发颤,那是强压着的怒火与难以言喻的心疼在交战,“看着我!你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感受到他下颌肌肉在掌心下顽固地抵抗,那股倔强的力量像是在她心头的火上又浇了一瓢油。
他越是抗拒,她越是坚决!右手也迅速挣脱开,不再是抚慰,而是带着一股被彻底点燃的、混杂着心疼与暴怒的力量,精准地、狠狠地揪住了他一只耳朵!
那力道并不算真正伤人的重,却带着十足的惩戒意味和一种近乎蛮横的亲昵,像一个被气急了的伴侣,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唤回对方的神志。
耳朵是脆弱敏感之处,骤然被揪住,带着微微的刺痛和强烈的存在感,迫使白战猛地吸气,紧闭的眼睑终于不受控制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拓跋玉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任何再次封闭心门的机会。
她揪着他耳朵的手猛地向自己方向一带!同时,覆盖着他脸颊的左手用力将他的脸彻底扳正!
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急促而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下一秒,一个带着滚烫怒意、不容抗拒、几乎是撞上来的吻,重重地、结结实实地封缄了他冰冷的、紧抿的唇!
?“唔——!”?
时间与空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碾碎、然后重新熔铸。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亲吻,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次情感决堤的宣告。
拓跋玉的唇瓣柔软,却带着惊人的热度与力度,蛮横地碾过白战因寒冷和紧张而冰凉的嘴唇,像是要用自己的温度将他彻底点燃、融化。
她的气息滚烫而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势地侵入他闭塞的感官世界。
唇齿间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咸涩,不知是谁眼角被这激烈动作逼出的、还是心中那份焦灼痛楚化成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