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刻,湿雾未散。
天色是混沌的鸦青,残月像一团冻僵的银砾,坠在西角楼飞檐下。
石阶凝着夜露,巡更侍卫的铁靴踏过时,溅起细碎的寒响,旋即被浓雾吞没。
角门“吱呀”裂开一道缝,?粗使仆妇们的身影在湿雾中显现。
她们穿着洗得发白、浸着潮气的灰扑扑的靛蓝色薄棉单衣,领口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闷热的苗头已在劳作的肢体间弥漫,有人将阔大的袖口草草挽至肘上,露出晒成酱褐色的小臂;裤脚也用布带紧紧扎住,沾满了泥点和濡湿的痕迹。?
她们抬着沉重的沐桶与恭器鱼贯而出,脚步比霜天里似乎轻快了些,却也带着一种被湿闷裹挟的滞重。
水汽混杂着马厩散出的气味在低空盘旋。
厨房烟囱飘起第一缕灰白,灶下火光映亮半张困倦的脸,掌勺娘子已剁起羊骨,刀刃撞在砧板上,闷响沉得砸进土里。
主殿的描金雕花门紧闭着,将晨雾挡在十二阶白玉墀下。
内室垂落三重帐幔,最外一层是避光的雀翎缎,里头两重鲛绡纱浸在昏翳里,透出榻上隆起的身影。
拓跋玉的左手露在锦被外,腕子搭在白战后腰,昨夜她替他揉按旧伤至三更,此刻指尖还沾着药膏的清苦气。
地上乱抛着一件撕破的中衣,领口金线勾的螭纹裂成两半,挨着只踢翻的鎏银唾壶。
拔步床脚暗格里,一点幽蓝微光缓缓明灭,那是未燃尽的迦南香,余烬像濒死的蝶翅般抖着。
卯正时分,天光如宣纸沁墨,一层层漫过青灰的檐角。昨夜的薄雾尚未散尽,缠在巷尾老槐的枝桠间,替晨风染上三分潮意。
城楼传来六记钟响,惊起瓦脊上蜷着的麻雀,翅影掠过豆腐坊蒸腾的白汽,那是人间烟火在与天光争渡。
更夫梆子声歇了整刻,五更的残夜早被碾进青石板缝里。长街渐次浮起足音:货郎担子撞响陶铃,蒙童哈欠揉皱书卷,当值的衙役按着腰牌跨过朱漆门槛,靴底沾着草尖坠下的露。
他抬眼时,雾霭恰被初阳撕开道金痕,光柱里尘埃飞舞如碎金,恍然撞见百年前那句“卯正点班,朱笔勾卯”的旧训。
晨霭终是褪成远山一抹纱,而人间方醒。
王府寝殿的内室,沉在一种凝滞的死寂中。拔步床厚重的帐幔低垂,隔绝了外间一丝微弱的天光,也隔绝了值夜婢女寒玉那几乎凝固的身影。
她像一尊被无形之力钉死在落地罩旁的青瓷瓶,纤细,脆弱,却承载着主人不愿言说的重负。
手中那方黄铜面盆,冰冷早已穿透了盆壁,渗入她冻得发僵的指腹。
水面纹丝不动,如同一块泛着幽光的铅板,倒映着窗外窗纸透入的、绝望般渐次灰白的天色。
寒气,并非全然来自铜盆。寒玉的目光死死锁在床帐那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上,耳朵极力捕捉着内里的声息。
除了……一丝她自己过于绵长、规律得近乎刻意的呼吸声,在意识到这规律时,倏地屏住了。
东边窗下的小几上,那碗参汤早已冷透,褐色的药渣沉在碗底,凝结成一片不祥的阴影。
昨夜王妃饮了一半便推开,王爷……王爷似乎并未留意那碗汤。
就在心跳鼓噪欲裂之际,门外檐角,传来三声极轻、极短促的雀啼。
“唧啾,唧啾,唧啾”。
寒玉浑身一颤,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几乎是同时,纤细的手指闪电般探入袖中,摸出一卷细如小指的桑皮纸管。
她的动作快得只有一道残影,身体依旧保持着垂首托盆的姿态,纸管已精准地塞进了身旁博古架上第三格那只五彩珐琅缠枝莲纹瓶的瓶口深处。
那瓶口幽暗,瞬间吞噬了这枚危险的秘密。做完这一切,她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紧紧扣住了冰冷的盆沿,指关节泛出青白色。冷汗,悄悄浸湿了内衫的背脊。
帐内。拓跋玉其实早已醒了。
在寒玉屏息凝神之前,在那绵长呼吸掩盖之下,她的意识便已从混沌的深渊一寸寸浮起。
宿夜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昨夜……又是无言的僵持。
她轻轻侧过脸,枕边人沉睡的轮廓在昏暗的帐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白战,她的丈夫,大唐的虎威大将军兼镇北王,此刻卸下了白日里沙场点兵、朝堂奏对的锐利与威压。
眉头却依旧紧紧蹙着,仿佛在梦中亦被无形的锁链缚住,挣脱不得。
一道深刻的竖纹刻在他英挺的眉宇之间,那是长期思虑过重留下的痕迹。
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舒展的容颜,拓跋玉心中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昨日他回府时,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眉间亦是这般深锁。
指尖带着一丝迟疑,更带着无法掩饰的怜惜,她悄然抬起手,用温凉的指腹,无比轻柔地、一下下抚过那道紧锁的纹路。
奇迹般地,在她耐心的抚触下,那紧蹙的眉头竟真的缓缓松开了些许,沉睡的面容显得平和了些许。
她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些许。该起身了。
今日虽非大朝会,但王府内外事务繁杂,她也需早早预备。更重要的是,那声雀啼……还有寒玉。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如同在薄冰上行走,从床尾悄无声息地滑下。
双脚踩在冰凉光滑的紫檀木脚踏上,激得她脚心一缩。
她没有急着穿鞋,赤足感受着踏面的沁凉,让自己彻底清醒。
借着帐幔缝隙透入的微光,她摸索着绕过床尾的围屏,走向靠墙摆放的紫檀雕花嵌螺钿梳妆台。
“王妃。”几乎是拓跋玉的身影刚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坐下,一道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声音便从落地罩的方向传来。
寒玉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立在了罩门边,手中依旧托着那盆冰水,头颅深深低垂下去,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
她来得太快,快得像是早已预料到拓跋玉的行动轨迹,在此等候多时。
拓跋玉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透过面前模糊的菱花镜,静静审视着镜中那个模糊的身影。
“嗯。”片刻,她才淡淡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听不出情绪,“备水吧。” 她需要独自待一小会儿,理清思绪。
“是。”寒玉应得干脆利落,再次屈膝行礼,这才端着铜盆,转身,脚步极轻地退向外厅。
拓跋玉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从拔步床的围屏到落地罩,是内室的核心区域,铺着厚密的波斯绒毯,约莫十步之距。
落地罩分隔内外,罩门宽约两人并行。穿过珠帘与回廊,便到了外厅。
外厅比内室宽敞许多,地面是打磨光滑的金砖,光可鉴人,陈设相对疏朗,除了靠墙的博古架、待客的桌椅,通向寝殿大门的路径颇为空旷。
从内室梳妆台到外厅专门放置盥洗器具的黄花梨高脚案几,直线距离并不短,足有十余步。
这十步,在拓跋玉眼中,此刻却如同丈量着某种无形的张力。
她看着寒玉纤瘦的背影迈过落地罩的门槛,踏上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
那身影在空旷的外厅里显得格外渺小、孤单,却又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平稳。
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铜盆里的水面在行走间终于漾起了细微的涟漪,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投下晃动的水影。
寒玉的步速不快不慢,头始终保持着微垂的姿势,目光只落在身前两步的地面上。
拓跋玉注意到,当她经过那只五彩珐琅瓶时,脚步没有丝毫迟滞,肩背的线条也没有任何变化。
寒玉走到靠墙的高脚案几旁。案几上,另一只盛着温水的铜盆正氤氲着稀薄的白气。
旁边整齐叠放着松软的素面巾帕、盛着青盐的玉盒、装着玉容膏的瓷罐和一个白玉柄的鬃毛牙刷。
她先将手中那盆冰冷的残水倾倒入案几下方的木桶,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随即,她用一块干净的细葛布迅速擦拭干净空盆的内壁,然后才端起那盆温水,又取了一条巾帕搭在臂弯,再拿起牙刷和青盐盒。
动作麻利,有条不紊。准备妥当,她转过身,依旧低垂着头,端着满盆的水,又往回走。
同样的十余步路。这一次,拓跋玉的目光更多停留在寒玉端着温水盆的手上。
那双手很稳,水面只是微微晃动,几乎没有溢出,脚步节奏与前次无异。
当她再次穿过落地罩,回到铺着地毯的内室时,拓跋玉才缓缓收回了视线,目光投向菱花镜中自己模糊的容颜。
镜中人眉眼依稀可见精致,但眼底藏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寒玉将温水和洗漱用具轻轻放在梳妆台旁的一个矮几上。
“王妃,温水备好了。”她的声音依旧轻而平稳。
拓跋玉点点头,正要伸手去试水温。
“嗯……”忽然一声沉闷低哑、带着浓重鼻音和骤然惊醒的慌乱轻吟,猛地从拔步床方向传来!
拓跋玉的手指僵在半空。床帐之内,白战在混沌的深渊边缘翻腾。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内室中任何细微的声响,将他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拽醒的,是另一种更原始的、源自身体深处的不适与警觉。
或许是酒精和药物残留带来的头痛与心悸,或许是梦中纠缠不休的刀光剑影与朝堂倾轧,又或许是……身畔那片骤然消失的温度与重量。
几乎是本能,在意识尚未完全挣脱梦魇的桎梏时,他那习惯于在战场上瞬息决断的右手,已经下意识地在身旁摸索起来。
锦被之下,丝滑的缎面枕头尚有余温,但那应当属于妻子身体的凹陷处,此刻却空空荡荡!
那熟悉的、带着淡淡幽兰气息的温热躯体,不见了!
一股冰冷的恐慌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
“玉儿?!”一声惊骇的低吼猛地冲破喉咙,带着宿醉的嘶哑和无法掩饰的惊惧。
几乎是同一刹那,白战如同被强弩射出的箭矢,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而起!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疾风。
他粗壮的手臂带着狂暴的力量,“哗啦”一声狠狠扯开了厚重的床帐!
薄如蝉翼的鲛绡帐幔被撕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垂落的丝绸发出凄凉的呻吟。
他甚至来不及低头去找靴子!赤着的大脚带着战场上踩踏过尸山血海的蛮力,“咚”地一声重重踏在冰凉坚硬的紫檀木脚踏上!
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内室炸响,震得博古架上的几件小玉器都微微摇晃!
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却丝毫未能浇熄他胸腔中腾起的、足以燎原的恐慌之火。
他只穿着素白的寝衣,衣襟在剧烈的动作下散乱敞开,露出线条遒劲的胸膛和几道狰狞的陈年伤疤。
披散的黑发如同狂乱的狮鬃,遮掩不住那双瞬间烧红的、如同濒临绝境猛兽般的眼睛!
那目光犀利如刀,带着无边的焦躁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急迫,疯狂地扫视着偌大的内室!
“玉儿?!你在哪?!”他的吼声更大,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沉稳威仪?
昨日饮下的酒与药仿佛在此刻化作了焚身的烈焰,灼烧着他的理智。眼前的一切都成了阻碍。
那碍眼的落地罩,那模糊的梳妆台影子,那垂首呆立如同木偶的婢女寒玉,她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僵在原地,脸色惨白。
空气中弥漫着的、那丝若有若无的、令他昨夜心神不宁的怪异药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他肝胆俱裂的可能:她不见了!在他沉睡时,在他眼皮底下!这王府之内,这重重守卫之中?!
目光最终锁定在梳妆台前那个刚刚转过身、脸上同样写满惊愕的身影上。
那是拓跋玉。她正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一反常态的狂乱模样:赤着脚,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搏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拓跋玉眼中的惊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心疼与一丝了然的锐利。
她张了张嘴,刚想唤他一声“夫君……”试图安抚这只骤然暴起的猛兽。
白战却在她出声前,动了!
他根本不顾脚下冰冷坚硬的地板,也不在意自己此刻有多么失仪、狂暴,眼中只有那个安然无恙站在不远处的妻子。
巨大的恐慌找到了宣泄口,瞬间转化为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蛮横的占有欲。
他像一阵狂暴的风,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酒气、汗味和他身上独有的、如同烈日下晒过的皮革般的气息,两步便跨过了剩余的距离!
脚下的波斯绒毯被他的赤足踩踏得深陷下去。不等拓跋玉再有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是恨是忧是怕。
白战那两条钢筋铁骨般的手臂已经如同捕获猎物的鹰爪,带着不容抗拒的、甚至有些失控的力道,猛地将她整个人狠狠地、死死地箍进了怀里!
那力道之大,让拓跋玉瞬间感到窒息,纤细的骨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轻响。
“咚!”一声闷响。被他撞到的矮几摇晃了一下,那只盛着温水的铜盆猛地倾倒。
温热的水流瞬间泼洒出来,漫过矮几边缘,像一条小溪般迅速浸湿了脚下厚实的波斯绒毯,深色的水渍如同墨迹般洇开。
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的声音,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内室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寒玉依旧僵在原地,托着空盆的手抖得厉害,盆沿撞击着臂弯,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紧紧相拥的男女主人,更不敢看那摊迅速扩散的水渍,以及水渍中倒映出的、博古架上那只五彩珐琅瓶冰冷的反光。
拓跋玉被勒得生疼,鼻尖充斥着白战身上强烈的气息。
耳边是他沉重如鼓擂般的心脏狂跳声,透过薄薄的寝衣,震得她耳膜发麻。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每一块肌肉的紧绷和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一种深入骨髓、几乎将他撕裂的后怕。她试图挣扎,想叫他松一点力,想告诉他,她在这里,哪也没去。
但最终,她只是抬起微微发颤的手臂,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轻轻地,环绕住他同样紧绷颤抖的后背。
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他寝衣下微凉的皮肤和那些凹凸不平的旧伤疤,仿佛在安抚一头受伤暴怒后精疲力竭的雄狮。
她的脸颊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目光却越过他肌肉贲张的肩膀,落在地上那片狼藉的水泊中。
水面晃动,模糊地映出一旁案几脚下那只冷透的参汤碗。
碗底那圈黑褐色的药渣,像一只沉默而诡异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内室里这突然爆发又骤然凝结的混乱场景。
而那声雀啼,那卷桑皮纸,寒玉指尖的颤抖,此刻都化作了无形的丝线,缠绕在这死寂的拥抱周围,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白战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刚刚沉睡时被她抚平的眉头所残留的最后一丝宁静。
那冰冷的潮水仿佛凝固了时间。拓跋玉的脸颊紧贴着他剧烈起伏、汗湿冰凉的胸膛,耳中充斥着他如擂鼓般狂乱的心跳,盖过了窗外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声响。
她的目光,却如穿过暴风雨的寒鸥,锐利而沉静地穿透他紧绷如铁的肩臂,落回地上那片狼藉。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白战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那不仅仅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濒临崩溃的、野兽般的绝望。
他的手臂勒得她生疼,仿佛她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夫君…” 拓跋玉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温热的泉水注入冻土。
她没有试图挣脱他铁箍般的怀抱,反而将整个身体的重量更轻柔地靠向他。
一只手仍在他宽阔却颤抖的背脊上缓慢而坚定地画着圈,感受着他因噩梦或更可怕的东西而惊出的淋漓冷汗透过中衣浸湿了她的掌心。
另一只手,则悄然滑下,覆盖在他紧握成拳、骨节泛白的手背上,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试图熨平那份要把骨头都捏碎的力道。
“松一点,我在…我就在这里,哪里都没去,一直在你身边。” 她的声音是唯一的锚点,在这片恐惧的深海下沉沉坠坠的白战,终于被这声音拽回一丝模糊的意识。
他勒紧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线。沉重的头颅无力地抵在她的颈窝,滚烫紊乱的呼吸喷在她的锁骨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急促。
拓跋玉感到颈窝处一片濡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她心中微沉,那梦魇带来的冲击,比她预想的还要猛烈得多。
梦境中究竟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能让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能谈笑自若的男人,瞬间褪去所有铠甲,脆弱如初生的雏鸟?
时间在沉默的安抚中缓慢流淌。拓跋玉只是耐心地、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背脊。
感受着他如惊涛般的心跳在她掌心下逐渐趋于一种疲惫的、虚脱般的平缓。
她能“听”到那恐惧的潮水正缓慢地、不情愿地从他僵硬的骨髓中退去,留下满目狼藉的疲惫沙滩。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棂透入的天光都变换了角度,在地上投下新的光影,白战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微微的颤抖。
拓跋玉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起他低垂的脸庞。
他的脸色是骇人的灰白,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眼神涣散失焦,唇瓣干裂,额发被冷汗浸透,粘在皮肤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狠狠蹂躏过一番。
她心头一紧,指腹温柔地拂过他冰冷的额头、汗湿的鬓角,最后停在他紧蹙的眉心上,用温热的指腹缓缓揉按。
“看着我,阿战。”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
白战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聚焦在她沉静如水的眼眸里。
那眼眸里有担忧,有心疼,更有一种磐石般稳固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声破碎的哽咽。
“嘘…先别说话。”拓跋玉阻止了他徒劳的尝试,指尖轻轻擦去他眼角未干的湿痕,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擦拭稀世的瓷器。
“没事了,都过去了。噩梦而已。”她的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灵魂风暴从未发生。
她刻意忽略了地上那片狼藉,忽略了那只“眼睛”,忽略了那个引发风暴的梦魇。
此刻,安抚他、将他从危险的悬崖边彻底拉回现实,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她微微用力,牵起他冰凉且微微颤抖的大手。他的手心全是冷汗,握在她温热干燥的手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来,”她的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地上凉,我们回床边坐。”
白战如同一个牵线木偶,茫然地、顺从地被她牵引着,高大的身躯有些踉跄。
他全部的重量仿佛都倚在那只与他交握的、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上。
拓跋玉小心地引导他绕开地上的水渍和碎片,一步步挪回宽大华丽的拔步床边。
当他终于跌坐在柔软的床沿时,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高大的身形微微佝偻下去,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垂着头,肩膀仍在细微地颤抖,像一个迷途的孩子。
拓跋玉站在他面前,静静看了他片刻。此刻的他,褪去了平日的冷硬威严,只剩下惊魂未定后的巨大疲惫和一种近乎全然的依赖。
她转身步出内室,裙裾轻摇,穿过幽静的回廊。行至外厅门前,素手推开那扇厚重的描金雕花木门。霎时间,门外的暑气裹挟着闷热扑面而来,光影摇曳处,一道侍立的身影也随之映入眼帘。
“王妃?”守在门外的侍卫楚言立刻躬身行礼。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刚毅,眼神沉稳锐利,看到拓跋玉亲自出来,眼中快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他显然听到了内室不同寻常的动静,但恪守本分,未曾擅闯。
“楚言,”拓跋玉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清越,听不出丝毫波澜,“传热水,净面的,烫脚的,都要。再送些温热的清粥小菜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地上有碎片和水,小心些。”
“是,王妃。”楚言心中了然,神色不变,利落地领命而去,步履无声却迅捷。
门轻轻阖上,隔绝了外界的晨光与声响。等拓跋玉返回内室,白战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沉默的石雕,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腔证明他还活着。
她伸出手,轻轻替他拢了拢散乱在额前的几缕湿发。
他似乎被这细微的动作惊动,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依旧有些空洞,但看向她时,那份依赖和寻求慰藉的渴望却清晰无比。
“玉儿…”他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惊悸。
“嗯,我在。”拓跋玉应着,俯身拿起放在床边矮凳上的温热湿帕,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脸上的冷汗污迹。
温热的湿意触及皮肤,白战微微一颤,随即像是汲取到暖意,紧绷的下颌线松弛了几分。
她擦得很仔细,额头,鬓角,脸颊,下颌,像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擦至颈侧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一道隐藏在衣领下的、陈旧却狰狞的疤痕。
那是三年前一场致命刺杀留下的印记。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眸色更深,指尖在那疤痕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无声的抚慰,然后继续向下。
楚言的效率极高,很快,内室被清理干净,破碎的瓷片和狼藉的水迹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只冷透的药碗也被无声收走,连同碗底那只“沉默的眼睛”。同时,热水、铜盆、布巾、以及盛着清粥小菜的食盒也悄然送了进来。
拓跋玉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两截皓腕。她先在铜盆中净了手,试了试水温,才将另一个盛着热水的木桶放在白战脚边。
她蹲下身,当那双属于顶尖武者的、骨节分明却布满了新旧疤痕与厚茧的大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冰冷,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时。
拓跋玉没有半分犹豫。她伸出双手,稳稳地托住他的脚踝,将其缓缓浸入温度稍高的水中。
“嘶…” 滚烫的水温让冰冷的脚瞬间刺痛,白战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缩回脚。
“忍忍,寒气重,得烫透才好。”拓跋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双手稳稳地按住了他的脚踝,力道恰到好处地阻止了他退缩的动作,又不会弄疼他。
白战没有再动。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蹲在自己脚边的妻子身上。
晨曦透过窗纱,在她低垂的颈项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光。
她乌黑浓密的发髻间,一支简洁的白玉簪泛着温润的光泽。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深处某个血腥冰冷的画面诡异地重叠、交织。
酷寒的记忆,如同深渊底部蛰伏的巨兽,被这熟悉的触碰彻底惊醒,咆哮着撞碎时空的壁垒,蛮横地将他拖拽回去!
?囚笼。无边无际的囚笼。?
那不是人间的牢房,是矗立在北境狼族王庭最深处的“寒渊窟”。
终年不化的玄冰凝成巨大的栅栏,缝隙间呼啸着裹挟冰晶的罡风,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血腥和一种深入灵魂的、绝望的冻土气息。
狼族少主雪奴亦是如今的白战,他被数条粗如儿臂的寒铁锁链牢牢缚在中央的冰柱上,锁链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次喘息都牵扯起撕裂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