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提李九明的过往,也没戳破李家的心思,只顺着陈春梅的一连串疑问,先安抚她的疼痛与委屈,再解释老辈人的观念,最后帮她找台阶开解,逻辑更顺畅自然。
她告诉陈春梅,不是所有男人都这般不懂分寸,她的疼痛和害怕都该被心疼!
往后的日子里,张大妮总借着拉家常、做针线的由头,陪着陈春梅说话,听她倾诉心里的害怕和不甘,再用朴实的道理开导她。
让她知道自己值得被好好对待,不必为别人的错苛责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张大妮耐心的陪伴和开导下,陈春梅心里的那块寒冰渐渐消融。
她不再总想着那些不堪的过往,与人说话时,也敢偶尔抬起头了,眼里的惶恐少了些,多了几分释然。
那段沉重的阴影并未完全消失,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压得她喘不过气,至少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这世上还有人懂她的苦,愿意护着她的难。
转眼便到了春节前夕,村里的空气里渐渐飘起了年味儿,家家户户开始扫尘、备年货,偶尔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冲淡了冬日的萧瑟。
可这份热闹,却与两家的心事格格不入——陈春梅虽渐渐走出阴影,却依旧对李九明有着本能的疏离;而陈小芳家的院子里,却总是一片沉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提醒着旁人这家的艰难。
陈小芳怀了六个多月的身孕,行动越发不便,夜里起夜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她本就身子单薄,怀着孩子后更是虚弱,每一次起身都要扶着墙,慢慢挪动脚步,生怕动了胎气。
春节前的夜,寒风像带了刃,刮过村巷时卷着枯草碎屑,呜呜地响。
李九明下班后天色还没暗透,就揣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往陈小芳家去,假肢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空旷的田埂上格外清晰。
他口袋里揣着五块钱,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粗布口袋,里面装着两斤红糖,这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算得上是稀罕物。
他在陈小芳家院外的老槐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星辰寥寥地挂在墨蓝的天幕上,寒辉洒得地面泛着冷光。
院墙内偶尔传来小芳娘轻声的叮嘱,“慢点走,别摔着”,他却如芒在背,双手攥得发僵,连呼出的白气都带着颤抖。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出现有多冒昧,可陈国强的叮嘱,自己心里的愧疚像野草般疯长,不做点什么,他夜里根本合不上眼。
不知等了多久,他听见院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就看见陈小芳裹着件旧棉袄从屋里出来。
她身形比记忆中臃肿了些,宽松的衣料也遮不住微微隆起的肚子,走路时小心翼翼地扶着腰,脚步缓慢而沉重。
她走到屋外的厕所里,刚站稳身子,就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李九明的心猛地一揪,像被寒风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慌忙把头扭向一边,盯着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不敢再看——那曾经灵动爱笑的姑娘,如今被岁月和境遇磨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满身的疲惫与憔悴,而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直到陈小芳上完厕所,转身往回走,脚步声轻缓地踩在冻土上,他才鼓足勇气,从树后挪出来,喉咙发紧地喊了一声:“小芳。”
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寂的冬夜,在凛冽的寒风中格外刺耳。
陈小芳的脚步瞬间停住,浑身猛地一震,背影僵得像块冰。
她没有立刻回头,肩头微微耸动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身来。
昏暗中,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曾经清亮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麻木与哀伤。
走到她面前,他没等她开口,“咚”的一声便双膝跪地,假肢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颤。
他手里的粗布口袋掉在地上,红糖的甜香顺着寒风飘了出来,却怎么也冲淡不了空气中的尴尬与沉重。
“小芳,我知道我是个混蛋,我实在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双手死死抓着泥土,指甲缝里都嵌进了尘土,“可我也有难处啊!爹娘天天以死相逼,说你要是进了监狱,我们李家就抬不起头了;村里的闲言碎语像刀子似的割人,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你那十五年的徒刑……我真的扛不住了,我当时快被压垮了。”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眶通红地望着她:“我知道我浑,我不是人,我背弃了我们的誓言,可我实在没办法了。小芳,你就原谅我吧,就当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孩子……”
陈小芳站在原地,望着脚下这个曾经许诺要相守一生的男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刷刷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她想说的话太多了,特别想质问他当初对陈国强说“是小芳故意隐瞒过去”的谎话是否心安——可话到嘴边,却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已经成了别人的新郎,领了结婚证,成了陈春梅的丈夫。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
就像国强娘当初劝她的那样:“变心了就变心了。”
质问,不过是徒增难堪。
她全程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寒风刮过脸颊,带走眼泪,留下刺骨的凉。
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心里的委屈与愤怒像火山般积压着,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李九明见她不说话,只是流泪,心里更慌了,又往前跪挪了半步,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自己的无奈,爹娘的阻挠、村里的闲言碎语、对十五年徒刑的恐惧,翻来覆去地说自己“扛不住”“没办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能用苍白的辩解祈求原谅。
可他没说的是,当初小芳无怨无悔的付出,以及他的海誓山盟,他向现实低了头,其实也还有别的选择。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陈国强拎着一个竹篮走了过来,里面装着十几个鸡蛋。
他是放心不下陈小芳,特地过来看看,却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李九明见是陈国强,脸上现出一阵尴尬。
陈国强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没去看跪在地上的李九明,只把竹篮递到陈小芳面前,声音沉缓:“小芳,多吃些鸡蛋,补充些营养。”
李九明抬头望向陈国强,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
他咬着牙,不顾假肢与残肢摩擦带来的酸胀不适,跪在地上艰难的朝陈小芳挪去。
那几步挪得踉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假肢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地,惊得不远处的狗叫了两声,却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哽咽着继续说道:“小芳,我知道你的难处,那天我已经和国强哥说了。以后,我每月都会从工资里抽出一部分,让国强哥转交给你,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往后孩子长大,我也会一直管着。孩子是无辜的,不能让他一直受苦。”
他捡起地上的粗布口袋,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五块钱,一起递到她面前。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和鼻涕,声音带着哀求:“我知道这弥补不了什么,但至少能帮你度过些难关。小芳,你就当看在孩子的份上,收下它行不行?”
陈国强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