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李九明家就像炸开了锅似的热闹。
门框上贴着簇新的大红喜联，“百年好合”“天作之合”的字迹遒劲有力，被晨光映得格外鲜亮；
院子里高高挂起四盏红灯笼，红绸子顺着灯笼穗子垂下来，风一吹就轻轻晃荡，张灯结彩的模样，把仓促筹备的婚事衬得有了几分像样的喜庆。
陈老头带着儿子在院里临时搭起灶台，劈柴的“咔咔”声、切菜的“当当”声、炖肉的咕嘟声混在一起，醇厚的肉香、清亮的油香裹着散装白酒的辛辣气飘满整个院子，引得村里的孩子们围着灶台打转，小手攥着衣角，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翻滚的五花肉，时不时咽一口唾沫。
国强娘带着国强早早就来了，两人一进门就拿起扫帚帮忙清扫院子，国强还主动去帮陈老头劈柴，国强娘则跟着李婶收拾桌椅、摆碗筷。
李婶热络地说着感谢的话，话锋一转，还是忍不住问起了心事：“嫂子，昨晚陈小芳去没去你家呀？”
国强娘点了点头，没多言语。
李婶心里的弦又绷紧了，追着问道：“那她……她说没说今天会不会来闹事啥的？”
国强娘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得没什么波澜：“没说。我也不知道她会来不来，这事咱做不了主。”
李婶压低声音继续问道：“嫂子，那你……你帮着劝了没有啊？”
国强娘手里的活计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耐，没好气地说道：“我怎么会不劝呢？他婶子，你交代我的事情我得做啊。”
她瞥了眼院里忙碌的人群，声音又压低了些：“我劝是劝了，可小芳听不听进去，那可就说不准了。”
一句话噎得李婶说不出话，心里的石头始终悬着，落不下来。
转眼到了中午时分，邻里乡亲们陆续赶来道贺，男人们穿着干净的褂子，女人们大多换了新做的花布衫，手里提着各式贺礼——有的是一小袋白面，有的是半篮子鸡蛋，还有的干脆揣着一两块钱，进门就高声喊着“恭喜恭喜”。
不大的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凑了整整四桌酒席，国强和国强娘也被让到了桌上，跟着众人一起举杯道贺。
说说笑笑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响、孩子们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很。
李婶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脸上特意抹了点胰子霜，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花，忙着给宾客递烟倒茶，可眼神总不自觉地往门口瞟，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
李叔被几位老伙计围着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脸颊红得发亮，嗓门洪亮地应着众人的道贺，嘴里不住念叨着“托大家的福”，可那笑容里也透着几分勉强。
李家人心里都像悬着一块大石头——李叔李婶怕陈小芳突然闯进来闹事，把这场仓促的婚礼搅黄；李九明更是心不在焉，敬酒时手里的酒杯都晃悠悠的，眼神总不自觉地飘向村口方向，滚烫的酒下肚，喉咙里烧得慌，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慌乱。
亲戚邻里们纷纷举杯祝贺，说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吉利话，气氛热烈得很。陈小芳的影子也始终没出现，但李家三口人的心始终绷得紧紧的，连夹菜都没什么滋味，生怕下一秒就出了岔子。
一直挨到傍晚，村口突然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响，夹杂着震天的锣鼓声和鞭炮的噼里啪啦声——迎亲的队伍到了！
只见本生产队的老杨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车斗里铺着红毡，一边放着实打实的嫁妆：两床新被褥、一个红木箱子、一台缝纫机，还有几个印着红双喜的暖水瓶；
另一边坐着穿着大红棉袄的陈春梅，旁边陪着两个梳着麻花辫的伴娘，正笑着给围观的村民撒喜糖。这时的婚礼，新娘基本不用盖红盖头了，这一传统婚俗因“破四旧”运动被视作封建糟粕，遭到了摒弃。
李九明赶紧理了理身上的新褂子，跟着李叔迎了出去，拖拉机刚停稳，他就快步上前，想扶陈春梅下来。
可迎亲队伍刚走到李家大门口，就被几个年轻小伙拦住了——他们搬来两张八仙桌，横在门口，笑着嚷嚷：“九明哥，想进门可没那么容易！得给咱发喜烟喜糖，不然就不让新娘子进来！你舍得让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在寒风里就这么在外面冻着？！”
李叔李婶连忙笑着上前，李叔手里拿着两包丰收烟，李婶揣着一把水果糖，挨个给拦门的小伙递烟、分糖：“孩子们，辛苦了辛苦了，抽烟吃糖，快让九明过去接新娘子！可不能冻着了！”
小伙们接过喜烟喜糖，嬉笑着挪开桌子，嘴里还喊着“早生贵子”的吉利话，才算放李九明和新娘子进了院。
没了红盖头的陈春梅，穿着簇崭新的红色灯芯绒棉袄。她垂着眉眼，长睫像蝶翼般轻轻颤动，脸颊晕着两团自然粉霞，衬得杏眼愈发水灵。柳叶眉、挺鼻梁，笑时嘴角漾着浅浅酒窝，这般娇羞模样让亲戚邻里都挪不开眼。
“哎呀，九明这小子真是好福气！春梅这模样，比那县城来的张大妮、周雨涵一点都不差！”
李叔、李婶和李九明听着众人的夸奖，心里乐开了花。
院子里的鞭炮声再次响起，烟雾缭绕中，新娘陈春梅被两个搀轿姑娘搀扶着站在中央。接下来跨火盆、戳窗户、拜堂的流程一步步走完。
戳窗户仪式结束后，依旧没见到陈小芳的身影，李家人那颗悬了一整天的心，这才算落了一大半。
晚上的酒席规模小了些，两桌人。除了迎亲的队伍、最亲近的亲戚外，陈国强和母亲也被留了下来，继续在桌上陪着宾客。李婶心里盘算着，陈小芳会不会在婚礼最后关头闹上一出，她还指望着国强娘俩帮着镇场，哪敢怠慢。
她还特意在中午和晚上分别装了大半碗热乎乎的红肉和金针菜烧鸡，趁着空隙亲自送别了隔壁的国强家，让做着小月子的张大妮沾点喜气。
朱红军拎着两个热水瓶来了，李婶忙接过，说着感谢的话。证婚时，朱红军手里捧着一本红宝书，清了清嗓子走到院子中央，高声说道：“各位乡亲、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李九明同志和陈春梅同志喜结革命伴侣的好日子，按照咱们的规矩，先让我们共同学习毛主席语录，缅怀领袖恩情！”
说着，他举起红宝书，率先领读：“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院中宾客立刻肃立凝神，神情专注而虔诚，随即齐声高喊，声音响亮整齐，在简朴的婚礼现场激荡出独属于那个年代的革命热忱与仪式庄重感。
朱红军接着领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众人的跟读声整齐划一，响亮的声线穿透现场，印证着那个年代独有的婚礼风尚。
领读完语录，朱红军收起红宝书，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笑容：“服役两年，却在临退伍返乡前，为了救一个过马路的孩子，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被失控的大货车压断了腿——这份舍己为人的勇气，这份践行革命精神的担当，是咱们全村乃至全公社的骄傲，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如今九明被安排到了咱杨集供销社上班，成了吃‘皇粮’的人，这既是组织对他见义勇为、乐于奉献精神的充分肯定，也是我们在座的亲戚邻里们的光荣和骄傲！”
边上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不少长辈对着李九明竖起大拇指，低声称赞着“好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