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空气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除了尴尬,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与疏离。曾经的兄弟情分,终究还是被现实磨得变了模样。
李九明见陈国强不再言语,沉默了一会儿,便低声向他告辞,转身回了家。
陈国强这次没像以往那样起身相送,更没有热络地搂着他送到门口,只是坐在原地,目光追着他的背影。
李九明装了假肢,傍晚刚到陈家的时候,看着倒与常人无异,可毕竟适配时日尚浅,刚才又跪了一阵,走起路来还是藏不住一丝颠簸,那微微一瘸一拐的模样,落在陈国强眼里,心里却没半分怜惜。
说到底,是李九明先辜负了陈小芳,也是他,让自己彻底看清了人心的凉薄。
李九明走后不久,陈国强一家围坐在桌前吃晚饭。张大妮头上缠着块头巾,裹得严实,只露出半张脸,衬得眉眼间多了几分沉郁。
她怀里抱着陈卫东,正低头轻轻喂奶,哼着不成调的安神曲。孩子的吮吸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桌上的饭菜很简单,除了特意为张大妮准备的一份炒鸡蛋外,一碟炒青菜,一碗豆腐汤,几个窝窝头——这是乡下寻常人家的晚饭光景,却没多少烟火气。
国强母子俩相对无言,屋子里静得可怕,连碗筷碰撞的声响都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国强娘率先打破沉默,看向国强夫妻俩开口:“后天九明结婚,咱们还得早点去帮忙。”
国强娘往陈国强碗里夹了块豆腐,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虽说李九明对不起陈小芳,可乡里乡亲的,大面子总得顾上。国强,你记住,到了那儿一定得换上笑脸——毕竟人家是喜事,你阴沉着脸,让旁人看着不舒服,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闲话。”
可陈国强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哪顾得上什么面子?他满脑子都是陈小芳的影子。
那姑娘怀着李九明的骨肉,虽说获准监外执行,暂时不用在牢里遭罪,可十五年的刑期像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如今心上人转头就要另娶他人,这双重绝境之下,她一个本就情绪脆弱的姑娘,怎么可能扛得住?怕是早被绝望缠得没了半分生机。
小芳向来温顺懂事,可“狗急了还跳墙”,如今她已没了退路,真要孤注一掷跑到婚礼上闹腾,谁能拦得住?
到时候他该站在哪边?帮陈小芳,就等于跟李九明家彻底撕破脸,往后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法相处;可袖手旁观,又对得起当初小芳那一声声敬重的“哥”吗?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一旦闹开,他们家当初帮李九明托三叔开介绍信的事,迟早会被人捅出来。
到时候他可就真成了里外不是人——村里人肯定会说,陈小芳如今被逼到这步田地,都是你陈国强一家撺掇的;而李九明家也会怨怼,若不是你们帮着开介绍信,她咋能去的部队?!以后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了,他们家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境地了。
李九明家定然会把婚事搅黄的罪责全算在他们头上,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往后他们家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母亲一向在村里威望重,难道要因为这事,毁了她的一世英名?
陈国强心里越想越沉,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桌沿,指尖都泛了白。
母亲递过他一个窝窝头,他竟毫无察觉,满脑子的愁结像打了死结的绳子,怎么也解不开。
他甚至不敢深想,万一陈小芳真在婚礼上闹起来,那些藏在暗处的议论、指指点点,不仅会毁了李九明的婚事,更会把自家推到风口浪尖。乡土间的人情纠葛本就盘根错节,一点小事就能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怕是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饭桌上的沉默再次蔓延开来。张大妮喂奶的轻哼声渐渐弱了下去,怀里的陈卫东吃饱了,不安地动了动小身子。
夜色渐深,陈国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被褥都被揉得皱巴巴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映得屋里一片清寂,可他心里的波澜却半点没平息。脑子里一会儿是陈小芳怀着身孕、眼神空洞的模样,一会儿是李九明装着假肢、颠簸离去的背影,还有婚礼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失控场面。
越想越清醒,他干脆披衣站起,走到中堂桌边坐下,摸出火柴点了支烟抽了起来。烟雾缭绕中,他眉头紧锁,满是说不出的焦虑与纠结。
另一边,李九明刚跨进家门,李叔李婶就急忙迎了上来。“九明,跟国强那孩子谈啥了?他没说啥难听的话吧?”李婶拉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担忧,语气急切得不行。
李九明摇摇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终究还是沉默不语,只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椅子上一坐,整个人蔫蔫的,没了半分精气神。
李婶见状,忙上前打圆场,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孩子,别多想了,过去的事情都翻篇了。明天你揣着介绍信,跟娘一起到供销社报道,那可是铁饭碗,旁人艳羡都来不及呢!后天就是你和春梅的大喜日子,眼下该操心的是这些正事。”
李叔也跟着点头附和:“你娘说得对。咱们在杨集也没多少亲戚,原先只打算请家里人凑一两桌意思意思。明天我去把该请的亲戚都请过来,再叫上左右邻里,总共也就三四桌,不张扬。”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我已经找了陈老头帮厨,就按国强结婚时的规矩来,买菜掌勺都交给他,咱们家不用多费心。”
其实李叔李婶心里都揣着事儿,压根没打算大办。一来是家里本就没多少亲戚,二来更是怕陈小芳得知消息后会闹上门来,把婚礼搅得鸡犬不宁,连年都过不安稳。
所以他们特意压到结婚前一天才对外公布消息,连请哪些邻里的名单都是临时决定的,就是想趁着人少事简,赶紧把婚结了,生米煮成熟饭,免得夜长梦多。
李九明听着爹娘你一言我一语,终于轻轻哼了一声,眼里的郁色却并未散去。
他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介绍信,那纸片薄薄的,却像压着千斤重担。一边是即将到来的铁饭碗工作和婚事,一边是被自己辜负的陈小芳,还有陈国强那沉默里藏着的质问,让他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李婶看着他神色依旧沉重,又絮絮叨叨地劝:“明天一早我陪你去供销社报到,然后就和你爹一起收拾新房,你好好歇着,养足精神,等着做现成的新郎官。陈老头办事牢靠,酒席肯定错不了,咱们安安稳稳把婚结了,往后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夜色越来越浓,陈家的灯还亮着,陈国强脚下的烟蒂扔了一地,愁绪像烟雾般绕着他散不去。
李家的屋里也没平静,李九明望着屋顶的椽子出神,谁也不知道这场仓促筹备的婚礼,会不会真如李叔李婶担忧的那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