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拐过村口的老槐树,就撞见几个纳凉回家的村民,他们瞧见她,原本闲聊的声音突然停了,眼神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怜悯,有鄙夷,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带着神神秘秘的打量,直到她走远了,身后才传来低低的议论声,顺着风飘进耳朵里,模糊又刺耳。
她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是个“杀人犯”,走到哪儿都是旁人眼里的异类。
可她别无选择,这世上或许只有陈国强一家是真正愿意帮她、也有条件帮她的人。
而她此行,只为打探李九明的消息——那个她曾掏心掏肺信任,如今却成了她心头一根刺的男人。
彼时,陈国强家的炕桌还没收拾,一家人正围坐着,锅里的玉米粥还冒着淡淡的热气,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透着寻常人家的暖意。
张大妮刚从学校下班回来,正低头给襁褓里的陈卫东掖了掖被角,小家伙睡得安稳,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陈国强起身去开门,看清门外站着的是陈小芳时,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来意。
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里藏着一丝怯懦与期盼,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惶。
“进来吧。”陈国强侧身让她进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忍。
进屋后,陈小芳局促地站在炕边,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手指都泛了白,眼神不自觉地往地上瞟,不敢去看炕上的国强娘和张大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咬着下唇,声音又轻又颤地开口:“大娘,国强哥,嫂子……我知道我这种身份,这时不该来打扰你们,是我给你们带来了晦气,实在对不住。”
她顿了顿,眼眶泛红,语气里满是恳求,“可我实在没办法了,我……我想打听打听李九明的消息,哪怕就一句,知道他好不好就行……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国强娘连忙摆手,叹了口气:“孩子,说啥晦气不晦气的,你也是苦命人。”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轻声说道,“告诉小芳吧,这事瞒不住,也没必要瞒。”
陈国强点点头,斟酌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把上次去医院看望李九明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李九明安了假肢,恢复得不错;说他被安排到杨集公社工作,转了城镇户口,成了吃皇粮的体面人;
更说李九明矢口否认知晓她的过往,还谎称是她当初隐瞒了实情,欺骗了他。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陈小芳的心上。
她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若不是及时扶住了炕沿,险些栽倒。
眼神里的期盼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又被浓浓的委屈与不甘淹没。
她嘴唇哆嗦着,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声音又轻又颤,带着哭腔:“我明明告诉了他的,我明明都告诉他的……他怎么会说谎?他怎么敢说谎呢?”
那声音里满是绝望的拉扯,听得在场的人都心头一酸。
国强娘连忙起身拉她:“小芳,别站着,坐下歇歇,吃点饭垫垫,看你瘦的。”
张大妮也跟着劝:“是啊,小芳,有啥事慢慢说,先暖暖身子。”
可陈小芳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得没了焦点,像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默默地走出了陈国强家,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挪去。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得让人心疼。
回到家时,屋里已经熄了灯,只有窗棂外漏进一丝微弱的月光。
陈小芳摸索着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下,却毫无睡意。
李九明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尖刀,反复扎在她的心上。
那些她曾以为牢不可破的情分,那些掏心掏肺的坦白,到头来都成了对方推卸责任的廉价借口。
她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滑落,浸湿了枕巾,凉得刺骨。
腹中的孩子偶尔轻轻一动,像是在笨拙地安慰她,可这微弱的动静却让她更觉悲凉——她曾满心盼着这个孩子能成为她与李九明之间最牢的牵绊,如今看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奢望,最终只落得满心失望。
失望像涨潮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蜷缩着身子,整个人像坠入了冰窖,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凉。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轻轻推开,小芳娘抱着已经睡熟的二丫头走了进来,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边。
陈小芳立刻伸出胳膊,紧紧将二丫头拥在怀里,感受着怀里温热的小身子,心里却像被乱麻缠得密不透风,又酸又疼。
她万万没有料到,李九明会变得这么快,曾经的海誓山盟竟如此不堪一击。
她想起当初,是自己舔着脸求陈国强一家开介绍信,千里迢迢赶到部队找他;
是自己不顾旁人眼光,在他受伤后忙前忙后照料,陪着他熬过最消沉的日子,温言软语鼓励他重新振作,后来还一起被部队领导安排给战士们做报告,报纸上印着他们并肩演讲的合影,照片里李九明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感激与依赖;
是自己主动靠近,满心欢喜地怀上这个孩子,以为这样就能拴住他的心。
可如今,他成了吃皇粮的体面人,便翻脸不认人。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天真、太卑微了,这样的结果,或许早就注定,又能怨得了谁呢?
杀了陈光明后,陈小芳就知道自己和李九明再也没有了未来,腹中孩子的事,她从未打算对外公布。
今晚上陈国强家,她也不过是想打探李九明的消息,顺带抱着一丝侥幸,看看他对自己究竟还有几分真心。
可如今,李九明竟满口谎言,说她从没跟自己提起过后爹糟蹋她的事——这让陈小芳彻底寒了心。
先前她还盘算着,趁着监外执行的日子,去西县医院远远望他一眼,哪怕只是匆匆一瞥,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可现在,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被彻底碾碎了。
他既已如此绝情,她又有什么脸面再去找他?
若是再捧着自己的真心热脸贴着人家的冷屁股,到头来,这份真心只会沦为彻头彻尾的笑话,平白遭人讥讽。
她悄悄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往来信件和那张刊登他俩照片的报纸,咬着牙将它塞进木箱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封存所有破碎的念想。
日子像流水一样,静静地往前过着,陈小芳渐渐开始走出家门,帮着家里做些拾柴、择菜的轻便活计。
乡亲们见了她,倒也没人恶言相向——毕竟陈家出了那样的事,大家都觉得这姑娘是被逼到了绝路,心里多了几分同情,依旧像往常一样包容着她们家。
只是背地里的窃窃私语,从未真正断过。
“你说小芳怀着孕回来,肚子里可是她后爹陈光明的种啊?”
“可不是嘛,造孽哟!她娘肚子也大着,那倒好说,终究是夫妻的娃。可小芳这娃生下来后,这两个娃辈份该怎么论啊?……”
这些议论声偶尔会飘进陈小芳的耳朵里,她心里清楚乡亲们都误会了,肚子里的孩子是李九明的,可她却没力气去解释,也觉得没必要解释。
陈小芳一家就这样,在乡亲们明面的包容与背后的窃窃私语中,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行。
她每天帮着家里干活,陪着二丫头在院子里玩耍,偶尔会下意识地抚摸腹中的孩子,眼神里虽仍有迷茫,却已多了几一丝不易觉察的坚定。
不管日子多苦,不管旁人怎么说,她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
两个孩子现在是她唯一的念想,也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支撑——二丫头、肚子里的孩子,再加上她自己,便是彼此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