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明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国强哥,我估摸着你和家里人都清楚我跟小芳的事了,也知道她的过往。可我是真没想到,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把过去全瞒了。”
他猛地抬起头,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丝刻意的愤慨,“她明明说自己是清白的姑娘,我哪知道她早被她爹给糟蹋了啊!”
陈国强心里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砣。他清清楚楚记得,当初陈小芳在他家时,说早已对李九明坦白了一切,还满心欢喜地说李九明愿意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负责。
那姑娘当时眼里的光,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哪有半分说谎的样子?
可再看眼前的李九明,这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分明是在撒谎,是在赤裸裸地推卸责任!
陈国强瞬间想明白了——李九明是信了爹娘的念叨,怕了村里的闲言碎语,如今有了份吃皇粮的体面工作,瞧着自己和杀人犯陈小芳的巨大落差,便打从心底里嫌弃了。
“我真没料到小芳会这么骗我。”李九明还在往下说,语气里掺着几分故作的委屈,“要是早知道她之前已经不是清白之身,我怎么可能跟她发生关系?”
陈国强听着这话,看着李九明那副虚伪的嘴脸,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凉,失望地轻轻摇了摇头。
他原本以为,李九明在部队受了两年教育,能为陌生孩子挺身而出、甘冒生命危险,对陈小芳——这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还怀了他骨肉的女人,总该多些情义。
可如今,李九明在部队里的满腔热血、正直与热忱,终究没能扛住爹娘的日日念叨。“吃皇粮”的稳定工作近在眼前,家人又因陈小芳被后爹糟蹋、名声本就不好,如今她还得因为连杀两人在狱中长期服刑,对她更是百般嫌弃——李九明在现实利益与亲情裹挟下彻底缴了械,那些可贵的品格消散无踪,陈小芳成了这场妥协里最无辜的牺牲品。
李九明这翻脸不认人的模样,让陈国强觉得陌生又心寒,仿佛从来没真正认识过他。
他原本憋着一肚子话,想劝李九明念及过往情分,念及小芳的苦楚,念及那个尚未出世的新生命,好好给陈小芳一个交代。
可看着李九明这绝情的态度,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忽然替陈小芳不值,更想起当初是自己一家心软,应了陈小芳的恳求,帮她开了去部队的介绍信,还凑了七块钱给她当路费。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陈国强竟觉得自己当初的好心,反倒办了坏事。
两人之间的隔阂瞬间像一堵墙竖了起来,剩下的只有尴尬的沉默。
陈国强心里清楚,他和李九明这兄弟,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亲如一人、无话不谈的模样了。
他勉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起身告辞。
回到家,陈国强一进门就把医院里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
母亲听完,久久没有说话,脸上满是怅然,眼底是对李九明深深的失望。
“也许大多数的人都会这么做吧?!而这也终究是人家的事,咱们外人也插不上手啊。”她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也怨我们当初心软,看着小芳那可怜巴巴求着帮忙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拒绝,终究是好心办了坏事,办了错事。”
“娘,你别自责,这事怨不得咱们。”陈国强连忙劝慰道。
晚上,陈国强又把这事告诉了放学回家的妻子张大妮。
张大妮听着,也难过地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压得屋子里的气氛愈发沉闷。
此刻,陈小芳的案子尚未宣判,她的未来仍是一片迷雾。可李九明这边,显然已经彻底将她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抛到了脑后。
陈国强一家坐在灯下,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着一层忧虑,为陈小芳的遭遇,也为人心的凉薄。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12月底。
腊月的风裹着刺骨寒意,卷着豆大的雨点刮过杨集公社的土街,雨丝带着仇恨般的冷冽,砸在脸上生疼。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阴沉的天空压得极低,离新一年元旦只剩寥寥几日,陈小芳的案子,便在这样压抑的时节里,于公社大门口公开宣判——因故意杀害陈福道与陈光明父子,她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因腹中尚有身孕,符合当时监外执行的相关规定,法院工作人员办完所有手续后,便由派出所的两名民警陪同着,踏上了回“家”的路——没有冰冷的手铐,也没有刻意的押解,民警走在她身侧几步远的地方,神色平和,更像是一种必要的护送与交接。
快到院门口时,张所长停下脚步,语气沉稳地对陈小芳叮嘱:“回去后好好养胎,遵守监外执行的规定,有情况及时跟派出所联系,别再出什么岔子。”
李公安则转向迎出来的小芳娘,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又核对了联系方式,见对方连连点头应下,才朝陈小芳看了一眼,两人并肩转身,沿着泥泞的土路渐渐走远,身影最终消失在雨幕里。
那院落既熟悉又陌生。旧时的木门槛被岁月磨得光滑,沾了雨水后愈发湿滑,墙角的青苔吸足了潮气,比先前厚了不少,爬满了半面墙根。
陈小芳心里清楚,她虽经法院宣判监外执行回到了家,可如今屋里只剩三奶奶、母亲和二丫头,祖孙三代三个女人相依为命——而曾经撑起这个家的三爷爷与后爹,早已被她亲手终结。
跨进门的那一刻,她的手心攥得发白,指节泛青,连呼吸都带着颤。
预想中三奶奶的恶言相向、愤怒斥责,亲娘的失声痛哭、喜极而泣,全都没有出现。
三奶奶就那样站在堂屋中间,脸上没有半分失落,也无丝毫怨怼,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不起一丝波澜。
她只是默默看着她,没有说话,却像是早已默认了她的归来,仿佛她这不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只是出了趟再寻常不过的远门。
“回来了。”良久,小芳娘才轻轻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风吹裂的树皮,说完便转过身,往灶房走去,脚步迟缓,背影透着说不出的沉重。
三奶奶则往门槛上一坐,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荷包,慢悠悠地装烟、点火,火星在雨雾中明灭。
自从丈夫和儿子去世后,从来没有抽过烟的她,竟抽起了烟。烟圈袅袅升起,混着潮湿的雨气,遮住了她脸上的神情,只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消散在阴冷的风里。
人群散去,喧闹渐歇,陈小芳眼底唯一的暖意,来自二丫头。
一看见她,二丫头便像只轻快的小雀,一蹦一跳就扑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欢喜,羊角辫随着跑动轻轻晃动:“姐姐!姐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好想你呀!你这么长时间去哪啦?怎么才回来呀?”
陈小芳蹲下身的动作带着几分笨拙的急切,腹腔里微弱的胎动轻轻撞了一下,让她下意识放缓了力道,却依旧紧紧将二丫头拥在怀里。
鼻尖蹭到小家伙柔软的发顶,带着皂角的淡淡清香,瞬间冲散了她身上挥之不去的看守所消毒水味与一路风雨的湿冷。
二丫头全然不知成人世界的沉重,小胳膊像藤蔓似的缠上她的脖颈,脸颊贴在她单薄的衣襟上,温热的呼吸透过布料渗进来,烫得陈小芳心口发疼。
“姐姐,你身上好凉呀。”二丫头嘟囔着,又往她怀里缩了缩,小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模仿着大人安抚的模样,“我给你捂捂,捂捂就不冷了。”
稚嫩的手掌带着暖烘烘的温度,一下下落在她的背上,力道轻软却格外认真。
陈小芳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砸落在二丫头的发间,砸在那片柔软的温暖里。
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这是她的女儿啊,是她在暗无天日的绝境里唯一的光,是她拼了命也要护住的血脉。
可如今,她只能以“姐姐”的身份拥抱她,连一句“妈妈想你”都不能说出口。
“姐姐,你怎么哭了?”二丫头察觉到她的颤抖,仰起小脸,用肉乎乎的指尖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水,眼神里满是懵懂的担忧,“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二丫头,二丫头保护你!”
陈小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抬手揉了揉二丫头的羊角辫,声音沙哑得厉害:“没有,姐姐没哭,是雨水打湿了脸。”她将脸埋进小家伙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属于亲人的气息,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度与重量。
这一刻,院落里的沉寂、两个女人冰冷的眼神、十五年刑期的重压,仿佛都被这小小的拥抱隔绝在外。只有怀里温热的小身子,只有那一声声带着奶气的“姐姐”,是她灰暗人生里唯一的慰藉,是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全部勇气。
她暗暗告诉自己,为了二丫头,为了肚子里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再难的日子,她也得熬下去。
晚饭时,煤油灯昏黄的光映着桌案上简单的饭菜,小芳娘和三奶奶各自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粥,全程一言不发,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只有二丫头坐在陈小芳身边叽叽喳喳,一会儿给她夹咸菜,一会儿念叨着白天在村里的趣事,全然不知这满桌的尴尬,也不懂姐姐腹中还藏着一个小生命。
陈小芳勉强应和着,每一口饭都吃得味同嚼蜡,只觉得那沉默里的疏离与沉重,比饭菜还难下咽。
吃过晚饭,夜色渐浓,朦胧的月光透过云层洒在泥泞的土路上,泛着一层淡淡的清辉。
陈小芳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步步朝着陈国强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