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世人称为最好的疗伤药,只是这药效来得缓慢而煎熬,如同滴水穿石,需要日复一日的忍耐与等待。转眼间,半年光阴在上海这座永不停歇的都市节奏中悄然滑过。苏沫像一株被移植到新土壤的植物,经历了最初的萎靡与不适后,终于开始艰难地扎下根须,尝试着吸收这里的阳光雨露,也抵抗着这里的风霜雨雪。
她渐渐适应了设计院的工作节奏,从最初那个手忙脚乱、只能从事基础绘图工作的新人,到如今能够独立负责一些小模块的设计,甚至偶尔能在项目讨论中提出一些被采纳的见解。她开始拥有自己的社交圈,几位脾性相投的同事,偶尔会约着一起去探索隐藏在街巷深处的美食,或者在周末看一场展览。她学会了化精致得体的妆容,用口红提亮略显苍白的脸色;她习惯了穿着七八厘米的高跟鞋,在地铁、办公楼和客户会议之间步履如飞;她更掌握了在复杂的职场环境中,如何不卑不亢地表达自己,如何巧妙地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和内心边界。那个曾经在校园里,带着几分怯懦、习惯性依赖厉辰的女孩,正在被现实这块粗粝的磨刀石,一点点打磨出愈发清晰、坚韧的轮廓,闪烁着独立自主的光芒。
只是,无论外表如何蜕变,内心深处,总有一个角落,仿佛被设置了永恒的禁区,依旧为那个名字、那段过往,留着一片刻意荒芜、不敢耕种的废墟。她不再像最初那般,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被回忆突袭,痛到无法呼吸。但总有一些猝不及防的瞬间——地铁里一个相似的挺拔背影,空气中飘过的一缕熟悉的、属于他惯用香水的冷冽木质调,甚至是无意间听到的别人口中某个相似的词语……都会像一把被命运隐藏许久的、精准无比的钥匙,在她毫无防备时,猛地插入心锁,瞬间打开那扇自以为封存完好的记忆闸门,让汹涌的酸楚将她淹没。
这天傍晚,她刚结束一个项目的阶段性汇报,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有些陌生又带着一丝熟悉痕迹的号码。她犹豫着接起。
“喂,苏学妹?没打扰到你工作吧?”电话那头,传来林浩温和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般试探的声音。
“林学长?”苏沫确实有些意外,距离上次在校门口匆匆一别,已近半年,期间他们并无联系,“没事,我刚下班。你说。”
“我来上海出差,大概待三天。明天晚上有空吗?方便的话,一起吃个饭?好久不见,叙叙旧。”林浩的邀请来得自然,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拒绝的熟稔。
苏沫握着手机,指尖微微收紧。理智告诉她,应该避开任何可能与“过去”产生关联的人和事。但内心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对那段已逝青春的回望冲动,以及林浩作为那段岁月里、少数与厉辰核心圈层若即若离的“共同记忆”符号,让她在短暂的沉默后,终究还是轻声答应了:“好。时间地点你定,发我就好。”
或许,她也想从旁人的眼中,确认一下自己这半年来的蜕变,是否真实可见。
第二天晚上,他们约南京西路附近一家格调雅致的江南菜馆。店内是仿古园林式的装修,小桥流水,竹影婆娑,包厢私密而安静,与窗外繁华喧嚣的都市夜景形成了两个世界。苏沫到的时候,林浩已经在了。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比起校园里那个总是带着几分圆滑笑容的学生会干部,此刻更多了几分商界精英的成熟与稳重。
“学妹,这边。”林浩起身为她拉开椅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惊艳,“半年不见,变化真大。更漂亮了,而且……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更自信,更有光芒。”他的赞美带着真诚,并非客套。
“学长过奖了。”苏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落座,语气礼貌而疏离,“你也是,看来在投行做得风生水起,事业有成。”
饭菜很快上桌,是精致的本帮菜,色泽诱人,香气四溢。两人之间的交谈,起初围绕着安全的话题展开。林浩谈及自己目前在一家知名投行工作,这次来上海是负责一个科创项目的尽职调查,言语间透露着行业的快节奏与高压。他也巧妙地询问了苏沫在上海的工作和生活,听她简单讲述设计院的项目和初来乍到的适应过程。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有可能触及雷区的、与那个名字相关的话题,只聊一些双方都认识的、无关痛痒的同学的近况,哪个回了老家考了公务员,哪个出国深造了,哪个和大学恋人修成了正果……气氛在刻意的维护下,显得平静而融洽,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旧友重逢。
然而,苏沫能感觉到,在这看似平和的水面之下,有一股暗流在涌动。林浩的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欲言又止的犹豫。
果然,当餐盘里的菜肴所剩无几,侍应生撤下残羹,换上了清口的龙井茶时,林浩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神色渐渐变得有些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苏沫,”他换掉了“学妹”这个带着距离感的称呼,语气也变得低沉了些,“有句话,在我心里盘桓了一晚上,我知道可能有些冒昧,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苏沫端着青瓷茶杯的手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僵,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强烈的预感,如同冬日里贴着地面蔓延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她缓缓放下茶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林浩带着复杂情绪的视线,声音努力维持着稳定:“学长,我们之间不必这么见外。有什么话,你直说就好。”
林浩看着她那双似乎已能洞察人心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承载着一种作为共同朋友的无力感。“我上个月,因为一个项目合作的机会,见过厉辰一次。”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苏沫的反应,见她只是睫毛微颤,面色依旧平静,才继续道,“他……变了很多。‘初心’的发展势头非常猛,听说估值又翻了好几倍,已经成了业界谁都无法忽视的存在。但他整个人……几乎把自己逼成了一台高速运转、不知疲倦的工作机器。话比以前更少,气场也更冷了,站在他旁边,都能感觉到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某种不忍:“有一次,项目结束后,几个核心团队的人一起喝酒放松。他喝得很多,几乎是来者不拒,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那样失态过。后来……他抱着酒瓶,低着头,谁都不理,嘴里一直喃喃地……喊着你的名字。”
“苏沫……苏沫……”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苏沫感觉自己端着茶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温热的茶水漾出些许,滴落在米白色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狼狈的痕迹。她迅速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掩盖住眼底瞬间翻江倒海、几乎要决堤的情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