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砚中渐浓的墨,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研开,一寸寸浸透宫城的飞檐与兽脊,晚风轻飘飘地踮足巡游在九重宫阙之间,偶尔驻足,抚过长生殿殿角的铜铃,惹得铜铃清响,碎玉一般,洒落在寂静的夜色里。
殿外,守夜的小太监们正忙得热火朝天。
两个小太监正吭哧吭哧地抬着个大铜壶,预备给值夜的师傅续热水,德子个子矮些,壶身一歪,热水差点溅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又赶紧把声音憋回去,只敢用气声抱怨:“哎!你稳着点!”
小顺子白他一眼,同样用气声回道:“废话真多,麻利儿干完,后头还能眯瞪一会儿。”
卜喜正摇着拂尘从宫门走进来,瞧见这一幕,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靠在柱子上打盹儿的小墩子,“精神点儿!我不在,你们就尽着偷懒,让皇上瞧见了,仔细你的皮!”
小墩子一个激灵站直,“师父,我醒着呢,醒着呢……”
卜喜这才推开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殿内烛火通明,元岁寒正伏在侧殿的书案后,玉冠束发,神情是难得的舒缓与专注,修长的手指间握着一支紫毫,正于铺开的宣纸上徐徐勾勒。
卜喜躬身趋步而入,在离书案数步之遥处停下,垂手恭立,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元岁寒的神情和案上已具神韵的画作,心中顿时了然。
皇上又在画瑶婕妤……
圆圆的脸上立刻堆上喜气的笑容,“回皇上,关雎宫那边,奴才已仔细问过白露了。”
元岁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正点在画中人眼睫的末梢,使得那双杏眸更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生动,从喉间逸出一声低沉的,“嗯?”
卜喜心领神会,忙接着回禀,“白露说,瑶婕妤从长生殿回去后,一切如常,只是,紫苏没有再如往常般呈上避子汤药。”
话音落下,殿内有一瞬的凝滞,只听得笔尖在宣纸上行走的细微沙沙声。
元岁寒缓缓抬起了眼。
那双平日里深邃难测的凤眸之中,清晰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紧抿的唇角松弛下来,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细微的变化落在熟知他心意的卜喜眼里,简直比见了祥瑞还要让人心头发热。
“知道了。”元岁寒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仔细听,语调深处,分明比方才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愉悦与宽慰,像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春水。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缱绻地落在画中梨花的眉眼间,又执笔蘸了些许清水,探向砚台,将墨色调淡,开始渲染画中人,动作不疾不徐。
伴着那笔墨的微响,元岁寒开口道:“卜喜。”
“奴才在。”卜喜连忙应声,又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脚尖。
“你私下里,去传朕的口谕,着太医院院判周太医,即日起,由他亲自负责关雎宫瑶婕妤的平安脉,瑶婕妤的身子,一应调理滋补事宜,皆由他亲自斟酌方子,仔细照料,不得有任何闪失,若有半分差池,朕唯他是问。”
“嗻。”卜喜连忙应下,心中暗叹皇上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周院判是太医院首座,医术精湛,更难得的是口风极严,深得皇上信任,由他亲自照料,无疑是上了双重保险。
卜喜想了想,又转了转眼珠,讨好着地补充道:“皇上放心,之前奴才奉皇上密旨,私下里也向周太医询问过,周太医说了,那汤药成分温和,只要停药,好生调理一段时日,于母体并无大碍,以瑶婕妤的年纪和身子骨,想必很快就能为皇上延育皇嗣,开枝散叶。”
元岁寒闻言,目光从画作上暂时移开,幽深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灯在窗棂上映出朦胧的光晕。
他沉默了片刻,手中的紫毫无意识地在笔洗边缘轻轻掠过,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才缓缓道:“朕知道。”
收回目光,重新凝视画中那张令他心动的容颜,笔尖悬在半空,语气骤然变得深沉执拗,“可朕要的,不只是一个皇嗣。”
他要的,是林梨花心甘情愿为他孕育的子嗣。
是要斩断她所有的犹豫和退路,将她牢牢系在自己身边的纽带,是要她从最初的抗拒、算计,到最终无法自拔地沉沦与他们共同缔造的血脉亲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