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
沈铭那句反问,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撞在每个人的心上。这问题太过尖锐,也太过真实,它绕开了所有关于制度设计的理论辩论,直接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剖开,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在座的都是媒体人,他们见过太多浮于表面的歌功颂德,也写过太多不痛不痒的批评监督。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开场。
这不是一场恳谈会,这是一场审判。
审判的不是沈铭的改革,而是那个催生了这场改革的、沉默了太久的旧秩序。
宋思明清瘦的面容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扶了扶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没有回避,直直地迎上沈铭。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将视线重新落回桌上那两份名单。
那一个个名字,一串串荣誉,和一个个凝固了的职位,像一组组无声的密码,揭示着一个组织的沉疴。
“一个有问题的现状,并不能成为另一个潜在问题诞生的合理解释。”宋思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刚才多了一分凝重,“我承认,你所展示的现象,在我们的体制内,普遍存在。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就必须采用一种‘休克疗法’?为了激活一部分人,就用‘淘汰’的恐惧去鞭策所有人。这种管理方式的副作用,你评估过吗?”
他没有纠缠于“人性”的定义,而是将矛头转向了“方法论”。这是一个更高明的攻击角度,承认你的前提,但质疑你的手段。
“宋老师,您说的‘副作用’,我理解。”沈铭点了点头,没有丝毫被问住的窘迫,“但我想先讲两个故事,这两个故事,就来自名单上。”
他拿起那份名单,目光在上面扫过。
“张建华,乡镇农技员,今年四十九岁。二十八年前,他从农校毕业回到家乡,就扎根在了农技站。清河县最早那批大棚蔬菜的技术,就是他带着两个同事,骑着自行车去隔壁省学回来的。为了改良一块盐碱地,他能连续一个月吃住在地头。他发表在省级农业期刊上的论文,不下五篇。他带出来的徒弟,有三个后来都提拔成了其他乡镇的副镇长。而他自己,二十八年,还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
沈铭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邻家大叔的故事。
“为什么?因为他不会写汇报,不爱参加饭局,更不懂得去领导家‘坐坐’。他觉得,把地里的活干好,就是最大的本事。可现实是,他的本事,没能让他挪动半步。去年,他儿子大学毕业,考上了南方的公务员,死活不肯回来。张建华喝多了,拉着我们一个下乡的同事,哭了一晚上。他说,他对不起儿子,没给儿子做一个好榜样,让他觉得,老实干活,是没出息的。”
会议室里,气氛愈发沉重。一些年轻的女记者,眼圈已经微微泛红。
“第二个故事,关于离开的人。”沈铭翻到第二张纸,“陈曦,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五年前考进我们县法院。业务能力极强,逻辑缜密,能言善辩,是公认的好苗子。她来了三年,院里积压的民事纠纷案,被她带着几个书记员清掉了一大半。可三年前,她考走了,去了省高院。她走的时候,我去送她,我问她,清河不好吗?”
沈铭顿了顿,仿佛回到了那个送别的车站。
“她跟我说,沈主任,清河很好,人也很好。但这里的天花板太低了,也太硬了。她看得见自己四十五岁的样子,大概就是现在的庭长,每天泡着茶,看着报,等着退休。她说她怕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她说,她还想再蹦一蹦。”
“蹦一-蹦。”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了在场所有年轻记者的心上。谁不想再蹦一蹦?谁甘心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就活成五十岁的模样?
“各位老师。”沈铭放下材料,环视全场,“一个让老实人觉得‘没出息’的环境,一个让年轻人觉得‘没希望’的环境。请问,这样的环境,我们是应该小心翼翼地去维护,生怕一点改变会破坏它的‘稳定’,还是应该用最大的决心,把它彻底砸碎,重建一个风清气正的生态?”
“我们这场改革,考核是表象,淘汰是手段。真正的核心,只有六个字——能者上,庸者下!”
“我们就是要让张建华这样的人,不用去跑官要官,就能凭着实打实的业绩,得到他应得的荣誉和地位!我们就是要让下一个陈曦,下一个王浩,在清河这片土地上,能看到蹦一蹦就能够得着的天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会议室里回荡。
“这,才是对干部最大的‘人性’!这,才是对一个地方的未来,最大的负责!”
宋思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靠了靠,靠在了沙发的椅背上。他握着钢笔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
他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官员,也见过太多谨小慎微的官僚。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敢于将体制内最深层的脓疮,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当众揭开。并且,还能为这决绝的动作,赋予一层理想主义的光辉。
就在这时,一个记者举起了手,他的问题不再是质疑,而是好奇:“沈主任,您说的这些,我们都理解。但改革的效果怎么样?您能给我们看看,‘砸碎’之后,现在是什么样吗?”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沈铭身上。
沈铭笑了。他等的就是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