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政策研究室。
这六个字,像六座无形的大山,瞬间压在了地下室里每个人的心头。
电话那头,中年男人的声音沉稳、客气,每一个字节的发音都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却偏偏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审视感。
“你好,我这里是省委政策研究室。”对方开门见山,“我们关注到,贵县近期在干部考核方面,进行了一项力度很大的改革。我们想就其中的一些细节,和负责这项工作的同志,做一个深入的探讨。”
孙志平站在一旁,脸色瞬间白了。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铭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拿起桌上那份传真稿,目光落在上面那个刺眼的标题上。
“我是沈铭,这项工作由我具体负责。请讲。”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电话那头似乎对他的镇定有些意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沈铭同志,你们的‘量化考核’,我们看了初步的材料,很……果断。但我们有些疑问,比如,这种方式是否考虑过可能引发干部队伍的对立情绪?或者说,制造一种人人自危的恐惧氛围?毕竟,管理的核心是人,而不是冰冷的数字。”
这个问题,和那篇评论文章的论调,如出一辙。
这不是探讨,这是质询。
“我们改革的初衷,是为了解决‘不作为’的问题。”沈铭的回答同样直接,“对于真正想干事、能干事的干部,这套体系是激励。对于那些长期占据岗位却无所作为的人,这套体系是压力。至于恐惧,我认为,一个干部最大的恐惧,应该是面对群众求助时,自己无能为力;而不是担心因为工作效率低下,被系统扣分。”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他的这番话。
“那么,对于一些难以量化的工作,比如长远规划的制定、跨部门的协调沟通、群众思想工作的开展……这些软性工作,你们的系统又该如何评价?总不能因为开了一场成功的调解会,没有形成书面文件,就不算工作成绩吧?”
问题愈发尖锐,直指这套考核体系最核心、也最容易被攻击的软肋。
孙志平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觉得,这个问题,无解。
“您说的很对,软性工作确实难以用简单的数字衡量。”沈铭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所以我们的评价体系是复合型的。除了日常任务量化,还有‘项目贡献度’和‘负面清单’两部分。一场成功的调解会,它的成果会体现在‘信访投诉率下降’这个具体数据上,这属于‘负-面清单’管理;它促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的解决,那么所有参与者都能在对应的‘项目贡献度’中获得加分。我们的原则是,不看你说你做了什么,只看因为你做了,改变了什么。”
办公室里,几个考核办的年轻人,听着沈铭这番对答如流的阐述,眼睛里渐渐亮起了光。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一个月来争论、修改、完善的这套体系,在理论上,竟然如此严密,如此站得住脚。
电话那头的沉默,比刚才更久了一些。
良久,那个沉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语气里多了一丝莫名的意味:“……很有意思的思路。我们会持续关注清河县的改革试点。希望你们的‘实验’,能取得预期的成果。”
“实验”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挂断电话,沈铭将手机放在桌上。
孙志平立刻凑了上来,声音都有些发颤:“主任,省里……省里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不是要叫停我们的改革?”
“不是叫停,是观察。”沈铭看着桌上那份评论文章的样稿,缓缓说道,“他们现在是裁判,在看我们这场比赛怎么打。如果我们自己乱了阵脚,他们就会吹哨,终止比赛。”
他拿起那份稿件,将最后一段念了出来:
“……以冰冷的数字代替对人性的关怀,以粗暴的淘汰代替精细化的管理,这种看似高效的‘铁腕’,最终伤害的,可能是整个组织最宝贵的财富——人心。”
念完,他抬头看着孙志平,问道:“你觉得,刘建国被辞退,文印室其他人,是离心离德了,还是终于知道打印机墨盒在哪儿了?”
孙志平一愣。
沈铭继续问:“你觉得,国土局那个张科长,现在是人心散了,还是办事的效率高了?行政大厅那些窗口,现在是人心惶惶了,还是老百姓办事更方便了?”
一连串的反问,让孙志平哑口无言。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这几天县委大院里那些前所未见的新气象,那些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那些奔走在各个科室的身影……
理论上的“人心”,和现实中的“人心”,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可是……可是这篇文章发出去,影响太大了。”孙志平还是忧心忡忡,“老百姓不知道这些细节,省市领导看到的,就是这篇措辞犀利的文章。我们太被动了。”
……
舆论的暗流,同样在清河县内部涌动。
省里要发文批评考核改革的消息,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悄悄地传开了。
国土局地籍科,科长张科长刚把手头最后一份积压的文件签完字,正端起茶杯准备喘口气,就听到了隔壁办公室传来的风声。
他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什么?省报要发文批评?这……这改革要停了?”他一把抓住一个刚从外面回来的下属,急切地问道。
那个下属也是一脸的茫然和幸灾乐祸:“听说是,说我们搞‘一刀切’,不人性,省里有专家不认可。”